這裏是一段電影裏用濫了的情節:愛人已經離去,但他的笑容及身影,仍不斷出現在腦海裏。閉上眼睛,一幕幕舊時甜蜜旖旎的景象,歷歷如繪,宛在目前...
 
相當平凡無奇吧,不過呢,是否有人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我說的不是失戀的經驗,而是能把影像重現在腦中的經驗。不論你怎麼努力,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永遠是一、片、漆、黑,絕不可能讓一個臉孔或畫面從記憶中浮現。你,從來沒有所謂的「影像記憶」。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無影像」的人對自已這個特點,自覺性似乎很低。像我年輕時曾無數次在書上、電影裏或是連續劇中看到如上述「重溫往事畫面」的情節,至少看了幾百次吧,從沒有稍微停下來想過一想。直到三十多歲時的某一天,不知在那裏第一千零一次又看到這個老土橋段,忽然像被一桶冰水淋過一般:「啊﹖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這種能耐啊﹖銀幕上演的,是真的嗎﹖」
 
我在腦子裏拼命搜尋,想起了初中時代的往事:那時我曾拜一位珠算高手的同學為師,在上課空檔間學習珠算。我練得很認真,不久就把幾本加減乘除、開平方根之類的練習簿全部學得滾瓜爛熟運珠如飛。師父見我孺子可教,便鄭重宣佈:「再來要學心算了喲!」
我大喜:「請師父指教!」
「好,妳先凝視算盤。然後閉上眼睛,在腦中呈現它的畫面...好了吧﹖現在想像算盤珠移到十五這個數字...珠子動好沒有﹖」
我慌了:「師父啊,什麼算盤﹖沒有算盤啊﹖」
「什麼沒有算盤﹖在腦子裏叫出來呀!」
我用力凝視、睜眼、閉眼、揉眼,弄得眼睛都痛了:「沒有啊﹖閉上眼睛就看不見了!」
「這樣啊﹖」師父氣餒了:「也許需要練習吧!妳回家好好練練,練到腦海中的算盤珠會隨妳意念移動,再來找我吧!」
 
不消說,我初中、高中、大學、博士班全「練」完了,也沒練成什麼「算盤出現」的神功。妙的是不論師父或我,對我「沒影像」這檔子事都絲亳不以為意。我後來私下在親友間作過若干民意調查,大概有以下兩種反應: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影像﹖當然有啊!就像看圖片、看電影一樣嘛!...什麼﹖妳腦子裏沒影像喔...哈哈哈,妳真會開玩笑...」
 
十幾二十個人裏有一個:「妳說得對,我閉上眼睛就沒影像了耶!...什麼﹖別人都有影像喔...哈哈哈,妳真會開玩笑...對喔,電影裏常有腦中出現影像的情節,為什麼我以前從沒想過﹖...怎麼會這樣啊﹖」
 
問得好,怎麼會這樣啊﹖我念過的數十本厚厚醫學教科書,包括一本近千頁的神經生理學,都完全沒有提到「無影像記憶」這個現象或病症。我也曾參拜過孤狗大神,的確有些科學家研究「視覺記憶」這個題材,例如讓受測者凝視一張圖片,再憑記憶回答有關畫面的問題之類。但科學家們的前提似乎是除了視障者或某些腦傷病人外,人人皆有視覺記憶...可是我(和若干親友)偏偏就沒有啊﹖
 
那麼,咱們這些「無影像俱樂部」的會員有什麼優點和缺點呢﹖首先,既然幾乎所有會員都沒啥自覺地活得好好的,故此「無影像記憶」這檔子事,似乎對人生大計影響極微。學習障礙不能說完全沒有,像上面說的心算就打死我也學不會,托天之幸,各種入學考試都不考珠算心算,否則我大概沒學校念了。我在正式課業上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神經解剖學。一般大體解剖結構簡單,腦中沒畫面,也能靠死背各神經、肌肉、血管的方位混個及格。但是神經解剖大半的構造都擠在「頭」這個小圓球內,要憑空想像腦子的橫切面、縱切面、立體圖像...一點畫面都沒有怎麼行!那時有一個在台灣某大學教授神經生理的研究生,志願幫我這個阿斗惡補,只可憐他老兄指手劃腳、唱作俱佳的表演了大半天,我還是一臉茫然。跑檯子考試時,死當是無可避免的啦。如果想走神經外科的話,只能等下輩子投胎轉世了。
 
另一個今生無望的行業是職業棋手。老公雅好圍棋,常常捧一本棋書在打譜。我看著他聚精會神的模樣,不免大為好奇:
「這麼一個複雜的棋局,雙方都又再走了二三十著以後,那還記得變化啊﹖」
「這些走法都有規則可循的!」老公夷然說:「腦子裏要有個棋盤,跟著落子就是了!把下過的棋整盤重擺叫覆盤,是圍棋的基本技術。有些大師可以完全不用棋盤,和對手下盲棋,聽說過沒有﹖」
「有是有啦...只是覺得挺不可能的...」
他大笑:「妳這個沒影像的人,腦中不能呈現棋盤畫面,當然無法體會啦!」
 
唉,我也不想作什麼職業棋士、心算高手的,只是有時看推理小說,發現任何路人甲只要看歹徒一、兩眼,就可以在腦子裏「上載」此人面孔,侃侃說出疑兇眼睛顏色、眉毛形狀、鬍子樣式、黑痣位置、衣服質料、褲子廠牌...實在是羨慕不已啊。如果是我的話,大概只能告訴警察說:「歹徒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然後被大罵妨礙公務而已。
 
deer hunter  也許有人覺得「無影像俱樂部」的會員很可憐,不能在腦裏時時重播愛人的一顰一笑、小孩的天真面容、生活中絢麗的片段等畫面。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生命中各種痛苦、恐怖、悲哀的景象,也不會像壞了的錄影帶一樣,千百遍地在眼前重複又重複。有時去看極逼真的恐怖電影,同行友人會抱怨說,裏面的血淋淋畫面不斷在眼前重播,數日不絕;而我則是一看到「劇終」兩個字,所有圖片檔、影音檔就全部自動刪除了(不過劇情都記得)。精神醫學上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這種病,是經歷過極痛苦震撼事件後,產生的持續害怕、焦慮、驚恐反應,其中一個重要的症狀便是「情境再現」(Flashback),亦即是可怕經歷不停地在腦海重現,這在電影「越戰獵鹿人」裏有細膩的描寫。「無影像俱樂部」的朋友們沒有「情境再現」的能力,雖然未必能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完全免疫,但是對痛苦經驗的生理反應,可能比較輕微些,也就是俗語說的「神經比較大條」吧!
 
根據美國國科會醫學研究院的報告,美國政府發放美金四十億以上的傷殘津貼,給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榮民朋友。也許政府可以考慮撥點經費,深入研究「視覺記憶」的問題,可能會對治療「情境再現」的症狀有些幫助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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