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我診間的這位老先生，怎麼看都不像八十九歲：頭髮濃密，臉上微有縐紋，腰板挺直，聲音宏亮，精神好得不得了。有點高血壓和攝護腺肥大。一九二六年生。
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健康上的問題，例行檢查一下就作完了，預約的診療時段還剩好幾分鐘。意猶未盡的老先生，索性娓娓說起他一生的經歷：在一九三O年代的大不景氣時期，他在賓州的鄉下農家度過窮困的童年。家裏有長期酗酒的父親、獨立拉拔養大十個小孩的母親、拉著板車出去沿街叫賣蔬果的哥哥。家人自種馬鈴薯、蔬菜、水果，自製蘋果西打，剩下最後一桶發酵成蘋果醋，卻被沒錢買酒的父親當蘋果酒喝個精光。到了暑假，小孩子被們送到各地的親戚家中幫忙打雜；管吃管住之外，開學前伯父或阿姨會送一整套新的衣褲鞋襪，又可以撐著穿上大半年。二戰爆發了，他被徵召到歐洲擔任機關槍手，經歷過阿登的「坦克大決戰」（Battle of the Bulge）。歐洲的冬天好冷，和賓州的天氣有拼，在戰壕裏凍得發抖的小伙子，發誓終戰後要去個溫暖有陽光的地方。德國投降後，他拿著政府給的三百美元退伍金，隻身到了加州，靠著一手十幾歲就修農具、曳引機摸索出來的手藝，進了修車廠；一天打兩份工，早班八點到五點，晚班六點到午夜，一小時一塊七毛五美金。他工作勤懇認真，漸漸升職成店長，和情投意合的女友結為夫婦；兩人未育有小孩，三十多歲時收養了一子一女，現在老妻已逝，子孫滿堂。
這也不過就是大時代裏，一個平凡的小人物故事，但是我聽著，卻有一點點眼濕的感動。老先生的故事，其實就是走過二十世紀前半的貧窮和戰爭，憑著認真苦幹的精神，成為世界首強的美利堅合眾國的縮影。我的患者中有幾位二戰碩果僅存的老兵，這些神采奕奕的九十甚至百歲高齡長者，每一個人的故事都精采非凡：有人打過諾曼地登陸戰、有人參加過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老先生有點靦腆地說「不過我不是飛將軍，只是地勤人員啦」）、也有個空軍軍官告訴我他認得克拉克蓋博。這些人在戰後回歸社會，對難得的和平和安定都很珍惜，大家努力工作，積極對國家的發展作出貢獻。其中有位理髮師，到了九十多歲的高齡仍在為人剪髮，他笑嘻嘻地說：「幫人的頭髮剪得漂漂亮亮，我很快樂啊！」
人類的歷史是不斷重演的。以前多少曾經如日中天的國家和王朝，在強盛繁榮數十年以至上百年後，習慣於安定富貴生活的後代子孫開始耽於逸樂、好吃懶作，終於走向沒落的故事，在史書上還少得了嗎﹖現在的美國國勢仍然強大，也絕不乏苦幹實幹的人民；但是好逸惡勞的風氣，在某些層面上已經開始浮現。就以我在榮民醫院見到的一些從伊拉克、阿富汗歸來的年輕人來說，和那些二戰老兵相比，這一代截然不同的觀念和生活態度，還真不能不令人暗暗憂心哪。
不久前我診治了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他從伊拉克戰場退伍後，三年來未曾工作過一天。因為他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政府給他一筆傷殘津貼，加上妻子也有工作，足可維持一家四口（夫婦和兩個小孩）的生活。所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指的是經歷過極痛苦震撼事件後，產生的持續害怕、焦慮、驚恐反應，其中一個重要的症狀便是「情境再現」（Flashback），亦即是可怕經歷不停地在腦海重現，這在電影「越戰獵鹿人」裏有細膩的描寫。在殺戳戰場死裏逃生的兵士們，多少都會受到心理上的影響，但是有人順利回歸社會，有些人則聲稱他們受創至深，無法再正常生活、工作。美國政府對這些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榮民朋友非常慷慨，在經過特約的精神科醫師鑑定、確診後，會給予免稅的終身傷殘津貼，最高可達每個月三千多美元。納稅人僅只是在這上面的負擔，就超過美金四十億元！
這位患者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情被判別為較輕微的一級，未能得到很高額的傷殘津貼。也不知是否因為心理壓力，他在一年多前自殘割傷右手小指頭，雖然並未傷到神經，但是受傷的筋脈在修補後，最末端一節有些僵直，只能伸展大約六十度，有時小指頭會痛。他就此宣稱自已完全殘障，再也無法工作了。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會積極求醫，何況美國榮民醫院是無需治療費用的。而此君在約一年前作完復健後，既未求醫、也未工作，亦沒有考慮回返校園，學個不太需要運用小指末端的一技之長（安媽OS：在他的情形下，美國政府會全額負擔他的學費及生活費）。我說開藥給他吃、介紹他去看專科醫師，他全都興趣缺缺，只是一直問我這種情況要如何得到更多的傷殘、失業補助。我勸他不如返回學校一邊上課、一邊治療，他不置可否；大約是因為話不投機，以後他再也沒有來掛我的號了。
「漢恩自淺胡自深」，美國對於作為新移民的我們一家人，幾十年來是相當善待的，我也絕不希望這個國家走向下坡路。但是近年來所看到的一些現象，實在並非我所樂見樂聞。像上面這位年輕人的情形，也不是獨一無二的特例，類似的個案還不少呢。奈何我等升斗小民，無力也無能扭轉整個社會的大環境，只好默默祈求「天佑美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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