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王建民棒球生涯的顛峰時期，有一天在我娘家的餐桌上，先生不經意地提起：「明天王建民主投的比賽，我賭了二十美元，押他勝投！」
對賭博深惡痛絕，家裏連麻將牌都不准有的老媽大驚失色，雙目睜得有如銅鈴：「你．．．你．．．你搞棒球簽賭啊﹖」
先生微笑著拍拍我的手：「賭是賭，不過是和我老婆賭啦！」
老媽鬆了一口氣，繼而大笑起來：「你們小倆口怎麼這麼好笑﹖你們夫妻財務又沒分家，你的還不就是她的，賭多少錢有什麼用﹖」
我和先生相視而笑，異口同聲地說：「好玩嘛！」
曾經無數次讀過對婚姻的這種描述：起初是轟轟烈烈、欲仙欲死的激情，時間久了，就只剩柴米油鹽、家務兒女的恩義。但是在這兩種極端間，難道就不能有一種意氣相投心絃相應，能像終身知已般，並肩細品生活之美的深情嗎﹖
女詞人李清照就很能體會這種感情。她在「金石錄後序」中提到和丈夫趙明誠，節衣縮食收集古董書畫，日日相對賞玩的無限樂趣。她們夫婦也對賭：賭的是看誰能說出某事在某古書的那卷那頁那行，贏的人可以先喝茶。結果猜中的人樂得舉杯大笑，把茶整杯打翻在身上，反而沒得喝啦。唉，我們只是最平凡的柴米夫妻，連三字經的第三行寫些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們照樣可以做百無一用的無聊打賭，我也會在電視前亂跳亂叫：「呀，再一個好球我就贏了！」（當然要很小心不打破電視几上的茶杯，清掃起來多麻煩呀），讓先生含著無限縱容的微笑，靜靜看著我像小孩般撒歡的傻樣子。夫妻間甚至不需要有共同的興趣。對婚前只會用電腦打字和上網的我來說，嫁給以電腦為業的先生，有如打開了人生另一個窗口。在他的引導之下，我逐步學著使用製作幻燈片秀的軟體Astound、Imaginate、製圖的PhotoImpact、製片的Pinnacles、Power Director、音效剪接的Sound Forge。他從不會在情人節送我鮮花糖果衣服首飾，但是他可以為了讓我玩電腦配樂的軟體Band-in-a-Box，自動去組裝一整套包括電腦、電子鍵盤、喇叭、麥克風的器材，再興興頭頭地獻寶。我們合作的有些成品，是客戶委托製作的大型聚會幻燈片秀。當我們在黑暗的宴會廳中，看到費盡心血的作品投射在超大銀幕上，全場數百賓客紛紛發出讚歎聲、笑聲之時，情不自禁伸手緊緊相握，那種感覺真好。
先生也會為了「理解老婆專業」去買一些「生物化學圖解」、「大腦的秘密檔案」、「奇妙有趣的細胞世界」的科普書籍，讀得津津有味不說，還不時發表一些似是而非的半吊子言論。當他很認真地說：「我覺得酵素很有才華喔」，忍俊不住的我，真想回敬一句：「我覺得先生您很有古錐喔~~」
我倆消閒閱讀的品味也不同，但如果看到極之驚豔的好作品時，仍然忍不住會有推文之舉。先生對我推薦的醫生自傳「搶救心跳」非常欣賞，看了中文版又去買英文原版，兩個人讀得不亦樂乎；其他像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紀實文學「狼圖騰」他也很喜歡。有時也會拿一些自已鍾意的佛書、哲學書給我看，大家且讀且談，說說笑笑。雖然沒有李清照所說「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的境界，倒也算是「樂在聲色狗馬之上」啦！
幾個月前先生帶兩歲女兒從台灣回來，又從行李裏掏出兩本書：「買給妳看的！」
我拿起書來，漫不經心地說：「又是佛書嗎﹖」看看封面，不禁有些好笑：一本是「媽媽是最初的老師」，一本是「通情達理：品格決定未來」。
「哈哈，所以老婆現在就該改看這些東西啦﹖真是形勢比人強啊．．．」
「嘻嘻嘻嘻嘻．．．」最大贏家的小老闆，在旁邊賊賊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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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些都只是人生無數大事中，無關輕重的一點小小樂趣。但是在紛紛擾擾的紅塵裏、多憂多患的人世間，能享受這麼一丁丁點平凡的喜悅，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曾經和丈夫有過極其恩愛旖旎時光的李清照，中年深受戰亂之苦，畢生珍藏在顛沛流離中全數散佚，丈夫又在她四十五歲那年撒手人寰，孤苦無依的女詞人，再嫁給一個配不上她的凡夫，沒多久就以離婚收場。人盡皆知的「浮生六記」裏，以共享生活情趣知名的神仙眷屬沈復和陳芸，在寄情詩酒書畫之餘，也備受現實殘酷的壓迫：芸娘失歡於翁姑，夫妻被逐出家門，窮愁潦倒衣食無著，連兒女都被迫送走；她憂悶成疾，死在沈復懷裏時，只有四十一歲。康熙朝的大詞人納蘭性德，和美慧知書的妻子鶼鰈情深；生於太平盛世、宰相之家的他，完全不可能有窮困流離的苦惱，但是愛妻卻在結婚僅僅三年後，因為難產拋下他走了。悲痛欲絕的納蘭，愴然寫下名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悽惋纏綿的情意，感動了後來千千萬萬的讀者，可是伊人卻永遠不會回來了。
在這個至今仍然憂患良多的世界上，能擁有一個自由、寧靜的小角落，和愛侶共享生活中一點一滴的閑情逸致，是很珍稀很珍稀的幸福。心懷感激的我，有時會想起女詞人深情而滿足的話語：「樂在聲色狗馬之上．．．甘心老是鄉矣！」
真的，心甘情願，偕老溫柔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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