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詭影遊戲」談起：名著的續作和仿作 @ 好山好水慢慢走

最近「福爾摩斯2：詭影遊戲」(Sherlock Holmes: A Game of Shadows)，又重演第一集的成功史，全球大賣，廣受歡迎。妙的是雖然電影的主角取材自柯南．道爾（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小說，劇裏的情節和原著卻風馬牛毫不相關，人物個性也有所修改，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再創造」式續作。

「福爾摩斯2：詭影遊戲」電影海報

續作名著這種事並不稀奇。只要是魅力無窮、流傳天下的經典作品，一定會有人編出各種各樣的續作、偽作和仿作，包括想接續或補充原著故事的、和原著情節天馬行空毫不相干的、另闢蹊徑向原著致敬的、及純粹胡鬧惡搞原著的。

在這幾種作法中，極力模仿原著、意圖接續或補充的作者，是最最吃力不討好的。通俗科幻天王倪匡，曾經上網閱讀模仿他小說的偽作，讀完詫異道：「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寫自己的東西呢？」柯南．道爾的小兒子，曾寫過「福爾摩斯的成就」一書，取材於原著中曾由華生醫師提過，但沒有著述出來的案件。雖然道爾的公子把乃父的文筆、風格仿得惟妙惟肖、細節考查精詳、盡心盡力重現原著氣氛，但是現在有誰知道那本書呢﹖

這就是文學創作最奧妙的地方了：膾炙人口的經典所以為經典，並不完全因為其文筆流暢優美、情節精采生動，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這是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魅力，依時髦說法，就是有很特殊的Fu，不要說別人無論如何學不來，就連原作者自已，常常也無法在其他作品中展現這種靈氣。

柯南．道爾本身就是最佳的例子。此君早年可說「學書不成、學劍又不成。」愛丁堡大學醫科出身的他，聯合開業和伙伴搞不好，自行開業更慘，到後來索性連半個上門的病人也沒有了！既然終日佇候病人，就寫作打發時間吧。道爾覺得以自已的學養和文采，應該能以歷史小說及詩作在文壇占一席之地；但是他這類作品大半都乏人問津；只有他覺得是興到戲作、雕蟲小技的福爾摩斯系列受到空前歡迎，有供不應求之勢。

對這種「有意栽花花不發」的情形超級感冒的道爾，決定「賜死」那個喧賓奪主的討厭偵探，在「最後的難題」（The Final Problem）裏，讓他和死對頭莫瑞提教授同歸於盡，自已才好集中精神，撰述立德立言的不朽鉅作。可是讀者根本不鳥他這套，登載福爾摩斯系列的雜誌，立即有兩萬人退訂，不管道爾寫些什麼，大家仍然不斷需索福爾摩斯故事。灰頭土臉的道爾，在十年後終於認輸讓步，名探得以死而復生，令廣大福迷們歡聲雷動。

其他如倪匡所寫武俠小說、金庸的社論史論，雖然也有相當數量的讀者，但是和倪匡科幻、金庸武俠那種迷死人不償命的魅力比起來，仍然是天差地遠的！這種特定作品的魔力無關學問才氣，完全無法複製。比較聰明的人，不會作什麼全盤模仿的白工。有些人索性來個徹底再創造，就如「詭影遊戲」中，把孤僻冷傲的福爾摩斯，和呆鳥一隻的華生醫師，全變成帥爆酷爆的動作派型男。另一種「再創造」是「對原著致敬」式的寫法，亦即採用原著的基本概念，但是一切人物、細節由作者重新塑造。例如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所著推理經典中的經典「一個都不留」（And Then There Were None），就有好幾位日本推理大師，用其中的「孤島連環謀殺」觀念重新寫過。其中西村京太郎的「殺人雙曲線」和綾辻行人的「奪命十角館」，本身亦被認為是經典級的作品。還有夏樹靜子的「有人不見了」、東野圭吾的「雪地殺機」，也都是名家的「致敬之作」。

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名的續仿作品，當然是高鶚的「紅樓夢後四十回」了。前面所提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仿作者，其中榜首也非高先生莫屬；以他實在不壞的學識和文筆，努力編寫了幾十萬字的續作，沒拿到半文稿費版稅不說，幾百年來還被不滿的紅迷扔出來的雞蛋、蕃茄K得滿頭包。這種「好處全無、撈錢休想」的賠本生意，可以說是做到頭啦。

紅樓夢電視劇海報

紅學家和紅迷們幹譙高先生，最主要有兩點：一是嫌他文筆不夠好，例如張愛玲所說：「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二是嫌他亂改結局，很多人的下場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其實高鶚已經相當盡力模仿原文，詩詞回目也作得頗有點水準；只是他完全沒弄懂上面的「名著魅力」理論，居然找了個中國文學史上數一數二的天才，作為飆文的對手，這位高先生大概八字不太好吧。至於說他亂改結局，問題是這些指責他的專家，也不知道真正的結局是啥﹖究竟改了多少﹖後四十回裏到底夾了多少原作的殘稿﹖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紅樓夢這本書，其實有些「叫好不叫座」，尤其在這種臉書、微博當道的「輕薄短小」時代，大家雖然都知道紅樓夢是蓋世名著，提到它不敢不肅然起敬，可是真要去讀一本洋洋近百萬字、用詞古意盎然、劇情進展緩慢的磚頭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新新人類讀紅樓，可能讀個四五回，就會一面嘀咕說：「怎麼賈寶玉還沒把林妹妹弄上床﹖」，一面把書丟開了。我一直有個會被死忠紅迷視為離經叛道的念頭：如果不是靠高先生在後四十回大灑狗血，讓黛玉搏命演出心碎吐血、撕帕焚稿等橋段、死前還要悲情地狂叫幾聲「寶玉！你好－－」；讓寶玉上演在愛人臨終時刻受騙另娶的生死戀戲碼，最後更特寫個茫茫大雪中一身紅衣、無言拜別老父、飄然而去的超浪漫惟美鏡頭；讓後來推廣紅樓夢的京劇、戲曲、電影、舞台劇、電視劇可以大作文章大賺熱淚的話－－不管紅樓前八十回的文學價值有多高，光靠它那個寫了五十萬字，寶黛戀還在原地踏步的劇情，真的能深深賺到普羅大眾人心，像現在這樣傳頌不衰嗎﹖

看看「福爾摩斯2：詭影遊戲」就知道了。那些大批大批湧進電影院的觀眾裏，真正細讀過全部原著（四部長篇、五十六個短篇）的福迷，恐怕百不得一吧。如果編劇再敢不識時務，硬要忠於原作，讓剛打過古柯鹼、High到最高點的福爾摩斯，拖著個胖嘟嘟傻呼呼的華生，滿倫敦市亂跑，搞一些拿放大鏡研究血指紋之類的老掉牙把戲，這種「經典名著」有誰要看啊！說到頭來，還不是要靠英俊性感的兩大男星又打又踢又調情，加上好萊塢最拿手的聲光爆破特效，橫掃千軍拯救萬民，觀眾才會乖乖把錢掏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