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近有部探討外遇的連續劇「犀利人妻」非常受歡迎，住在國外的我雖沒看過，但是有些患靈感缺乏症的記者朋友們，只要略涉感情糾紛的新聞，必引劇裏常用的「小三」（婚姻中的第三者）一詞。閱讀新聞時只見「小三」滿天飛，衛道之士再跳出來，「不倫」、「敗德」、「狐狸精」地指點批判一番，煞是熱鬧。但是感情這檔子事非常複雜，有好幾個真實生活中的愛情故事，裏面一往情深、受盡磨難終不悔的女主角，正是不折不扣的所謂「小三」。以下是我心目中前三名的感人「小三故事」：
第一名：趙一荻
趙四小姐（一荻是她英文名字Edith的譯音）1912年生於香港，是出身政治家庭、就讀教會女中的名門閨秀。她十六歲那年（1928年），在天津結識「少帥」張學良，兩人一見鍾情。
當時張學良二十七歲，已有家庭安排的元配于鳳至，且育有子女，婚後緋聞甚多。趙父堅決反對女兒與花名在外的有婦之夫交往，將她軟禁在家。趙四小姐不顧一切，逃家投奔張學良。趙父盛怒之餘，登報和趙一荻斷絕父女關係，至死始終未原諒女兒的行為。
趙四小姐於十七歲時（1929年），爲張學良生下兒子張閭琳，張並無離婚打算。于鳳至雖然容忍丈夫的戀情，但不肯承認趙的側室地位，只准許她以秘書的身份，陪侍張學良身邊，與于共事一夫。
1936年西安事變後，張學良淪爲被無限期軟禁的階下囚。于鳳至徵得蔣宋美齡同意，到丈夫身邊陪伴，趙四小姐則住在香港照顧兒子。1940年，于鳳至檢查出有乳癌，赴美就醫。二十八歲的趙一荻在張學良召喚下，放棄了優裕生活、個人自由及獨生愛子，將年僅十歲的閭琳託付給好友，隻身來到少帥身邊陪監。從大陸到台灣，兩人攜手渡過四十來年的幽禁歲月。
張學良在1964年，終於在宋美齡等人的示意下，得到在美國的于鳳至同意，與她正式離婚，和趙一荻舉行了婚禮。那年趙四小姐五十二歲，距離她十六歲和少帥相識定情，已經三十六載矣。
張趙兩人從紅顏到白髮，相依相守整整七十二年。2000年，八十八歲的趙一荻在醫院陷入彌留狀態，百歲高齡的張學良，坐著輪椅來到愛妻床前，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直到她斷氣後一個多小時，仍然不願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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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顧正秋
台灣京劇界「一代青衣祭酒」顧正秋，1929年生於南京。1948年底，她率領「顧正秋劇團」來台，於台北永樂戲院連續公演將近五年，創下中國近代京劇界演出時間紀錄。
顧正秋於1949年起，與台灣省政府財政廳長任顯群相戀。任是傑出的財經人才，曾發行新臺幣，創立愛國獎券、統一發票，拯救過蔣政府初來台時的經濟危機。那時年近四十的他，已有戀愛結婚的元配章筠倩，並育有四名子女。章筠倩無意離婚，任顯群鬧婚外情的結果，是夫婦兩人長期分居，章後來移居美國。
任老太太告訴顧正秋說，任顯群兼祧叔父香火，依照舊俗，可娶兩房妻室。深受京劇傳統薰陶的顧正秋，對這種觀念覺得理所當然，遂於1953年解散顧劇團，與任共結連理。除了沒有戶籍上的名份之外，婚紗照、公開儀式、結婚喜宴一應俱全。當時顧正秋二十四歲，任顯群四十一歲。
婚禮過後一年半，已經辭官的任顯群，忽然在1955年被捕入獄。（民間流傳的未經證實說法是，當時蔣經國和任顯群同時追求顧正秋，蔣在情場失敗後某日，竟然在報上見到任顧兩人，公然連袂出席友人婚禮的相片，為此大為震怒。一星期後，任顯群就被冠上「知匪不報」罪名，送進監獄了。顧正秋直到如今，仍不願談論蔣經國是否追求過她的往事）。顧正秋為任所生的長子，那時只有八個月大。
台灣白色恐怖時代，因為和「匪諜」有關罪名入獄，自此一去不回者，所在多有。顧正秋天天送東西給任，靠著他簽收的一個「群」字，知道他還安在，才有活下去的勇氣。有人勸她為了生計復出，顧說夫君身在獄中，她不可能有心情唱戲。
任顯群在1958年假釋出獄，政府當局不准他在公共場合露面，更不准他在台北作任何生意。他只好帶顧正秋和兩人的小孩，來到沒水沒電、蛇蟲出沒、全無鄰居的金山農場墾荒。顧正秋不離不棄，荒郊茅舍、粗服亂髮，甘之如飴。對放棄當代祭酒地位的藝術生涯，更是不以為意。直到任顯群假釋期滿後，兩人的生活情況才漸漸好轉。
任顧兩人相依相守二十二年，育有兩子一女，顧正秋始終沒有法律上的配偶名義。任顯群於1975年因肺癌病故，那年顧正秋四十六歲，至今為任守寡已三十六年，一直深居簡出，鮮少露面。她在任顯群過世後，曾燒給他一封信，上面簡簡單單地說：
「你先去，我會來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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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裘麗琳
裘麗琳，1905年生，出身上海的殷商家庭。有四分之一蘇格蘭血統、就讀教會女中的裘麗琳，是上海社交界出名的美人。她十八歲時（1923年），觀賞了京劇名角周信芳（藝名麒麟童）的演出，對他一見傾心，兩人很快就陷入熱戀。
當時周信芳二十八歲，在老家已有家庭安排的元配劉鳳嬌，育有一子二女。裘母（裘父早逝）堅決反對女兒與使君有婦的「戲子」交往，不僅將裘麗琳軟禁在家，且將她許配給天津某大戶人家的公子。裘麗琳在婚禮籌備期間，逃家投奔周信芳。
裘家大怒之餘，登報和裘麗琳脫離關係。裘的哥哥且四處揚言絕不放過周信芳。裘麗琳為了保護周信芳，請律師在報上刊登啟事說她已經成年，任何人皆不可限制其人身自由和侵犯其合法權益，否則她將提起訴訟，裘家方才罷手。裘麗琳比趙四小姐幸運，裘母在多年後和她言歸於好，恢復往來。
周信芳雖是一代京劇名角，但那時的演員被視為「戲子」，社會地位低落。周不善經營，其母又好賭，經濟狀況甚差。裘麗琳曾和女兒說：「我跟你爸的時候，他袋袋裏什麼都沒有，就是當票。」
裘麗琳擔起周的經紀人與保護者的角色。她和劇院老闆談判，發明三七分賬制度，改善了周的經濟狀況。周在上海受到黑社會欺壓，裘麗琳和他出門避禍，她隨身帶著一支槍，陪周信芳過著到處跑碼頭的生活。日據時代，周信芳由於拒絕到汪偽特務機關演出，被「請」到特務總部「參觀」，也是裘麗琳拿出私房首飾，替他奔走擺平的。
周信芳和裘麗琳在生了三個小孩之後，周才和劉鳳嬌辦妥離婚手續，與裘麗琳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那時距兩人初識，已有十多年了。
周裘兩人相依相守四十五年，相攜走過無數陰晴風雨。但是到了文革時代，裘麗琳再精明強悍，也無能保護丈夫了。曾為中共政府尊為「京劇大師」的周信芳，被抄家、毆打、批鬥、遊街示眾，後來乾脆投入監獄。裘麗琳身為「牛鬼蛇神的老婆」，又無監獄保護，受到的凌虐更加慘無人道，但是她始終沒有一句怨恨批判丈夫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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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文中刻意避免多餘的形容辭或意見，只是儘量平鋪直敘時間及事實。英文中有某事speak for itself的說法，指的是事情的意義不說自明，無需作多餘的解釋。道德家仍然可以指責這幾位女性的愛情「不倫」，但是她們畢生義無反顧的犧牲奉獻事蹟，的確speak for itself，至少我個人深受感動。只看世間有多少所謂「元配夫人」，在丈夫有錢有勢時，斂財弄權作威作福，在丈夫失意蒙難時，落井下石或棄如敝屣﹖相形之下，這幾位女性真正作到了「富貴不淫，貧賤不移；萬劫無悔，生死相隨」。在這個真愛難求的世界裏，實在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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