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小說「鏡花緣」裏有個笑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但是我非常、非常喜歡。內容如下：
有一富翁帶一小廝拜客，行至中途，腹中甚饑，因同小廝下館吃飯。飯畢，店主算帳，誰知富翁吃的只得白飯兩碗，那小廝吃的除飯之外倒有一菜。富翁因他業已吃了，無可奈何，只得忍痛還了菜帳。出了飯館，走未數步，富翁思及菜錢，越想越氣。回頭望見小廝跟在後面，因發話道：「我是你的主人，並非你的頂馬，為何你在我後？」小廝聽了，隨即趲行幾步，越過主人，在前引路。走未數步，富翁又發話道：「我非你的跟班，為何你在我前？」小廝聽罷，慌忙退後，與主人並肩而行。走未數步，富翁又發話道：「你非我的等輩，為何同我並行？」小廝因動輒得咎，只得說道：「請問主人：前引也不好，後隨也不好，並行也不好，究竟怎樣才好呢？」富翁滿面怒色道：「我實對你說罷，你把菜錢還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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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一位罹患代謝症候群的女病人來回診（註：合併有肥胖、高血壓、高血榶、高血脂等問題的症候群），在討論過檢驗報告及用藥後，我又舊話重提：
「妳這麼年輕，吃什麼血壓藥、膽固醇藥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妳才三十多歲，難道想吃藥吃一輩子﹖還是下定決心減肥吧！」
「醫生，我也想減肥啊，只是壓力太大了，我又亂吃東西發洩．．．」
「什麼壓力﹖」我看了一下病歷：「上次妳好像說妳婚姻有些問題．．．」
「對啊！就是我先生啊！他還是一樣，亂挑剔、亂罵人，我作什麼他都看不順眼！一天到晚，什麼小事都對我發脾氣！」
「不是幫妳介紹了作夫妻輔導的心理醫師，沒有效嗎﹖」
「我去了，可是他不肯去呀！他說我太肥了，和我出門丟人現眼．．．醫師，有沒有可以快速減肥的方法呢﹖」
「上次不是介紹妳參加醫院的減肥班嗎﹖他們很在行的，會教妳怎麼節食、運動！」
「那太慢了。我先生不願意等，他要我找個速戰速決的法子！醫生，妳知道嗎﹖他叫我去作胃繞道手術呢！」
「什麼﹖」我嚇了一跳：「他說什麼妳都聽啊﹖妳知不知道那是大手術，要剖開肚子，把胃腸重接起來。大概有百分之二的病人會因手術送命，妳不怕風險嗎﹖」
「我．．．」病人一臉懼色：「我怕啊！怕得要命！可是我先生不管我的感覺，一味逼著我立刻去解決．．．醫生，妳有沒有那種超有效的減肥藥啊﹖」
「沒有可以達到妳先生那種標準的。而且我坦白告訴妳，市面上的減肥藥很多含有類似安非他命的成分，很傷身體的。妳為什麼不乖乖節食、運動，用最健康的方法減肥呢﹖」
「我不能等啊！」病人快哭出來了：「我先生．．．我先生嫌我到不肯碰我了。我們已經好一陣沒有．．．他說看到我身材就噁心！」
「妳．．．」我看著她那張如果減掉個好幾十公斤，其實會很秀麗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妳是不是婚前身材很好，結婚後一直發胖啊﹖」
「醫生，我結婚才一年呢！結婚前我體重就是這樣了！」
「那結婚時他不嫌妳嘍﹖」唉，我不知在廢話什麼，嫌惡一個女人到這種程度，怎會娶她呢﹖
「那時我們是很恩愛的！那有像現在碰都不碰我！」
「這．．．這不正常啊．．．」我又在小心翼翼地尋找字眼了：「男人有生理上的需要啊，不太可能這個．．．」
「我也問過他外面有沒有人，」女人眱我一眼，顯然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可是他否認！我看問題還是我的身材！拜託妳弄藥給我，不然介紹我去手術．．．」
我嘆了口長氣：「我講個中國的老故事給妳聽好嗎﹖」
「富翁和小廝」的活劇，其實天天在我們生命裏上演啊。大家都見過那種萬般挑剔某員工的老闆，事情怎麼作都不對，怎麼改進都不滿，員工疲於奔命地往前走、往後走、並肩走，挖心掏肺地想讓老闆說一聲好，殊不知老闆心裏想的是：最近手頭很緊，想裁員又捨不得遣散費，看你會不會知情識趣自已辭職。也有那種拼命找媳婦麻煩的婆婆，心底說不出口的一句話是：「我實對妳說罷，妳把兒子還我就好了！」更有那種事事嫌棄妻子的丈夫，端熱茶來嫌燙、冰水嫌涼，多說兩句是嘮叨、少兩句是冷淡，太太滿心惶恐努力改進，但是怎麼作都動輒得咎，因為先生真正要的都不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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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真的不要為了一個男人的想法，傷害自已的身體好嗎﹖」我對著聽完了故事，傻楞愣看著我的病人說：「老實告訴妳，就算明天妳立刻減到超級名模的魔鬼身材，妳先生還是不會滿意的！他就像故事裏的富翁一樣，會攆著妳向前走、向後走、向左向右走．．．其實人家真正要的是他的午餐錢啊！妳如果不知道妳們婚姻中這個“午餐錢”是什麼，再怎麼迎合他都沒用的！與其挖空心思想什麼“瞬間減肥法”，不如想辦法把妳丈夫心中的癥結找出來吧。」
「可是．．．可是．．．」女人終於哭出來了：「可是我不想失去這個婚姻啊！」
這就是她真正的悲哀了。故事裏的小廝至少還有勇氣問老闆一聲：「究竟怎樣才好呢？」而在現實生活裏有多少人，被百般挑剔嫌棄，仍然情願一再割地賠款，也不想面對真相﹖女人其實不至於想不到，一年前絲亳不介意她體型的良人，某日忽然就覺得她長得像隻史前怪獸，並非只是因為她過重那麼簡單。只是她選擇了鴕鳥式的逃避法，那是因為愛嗎﹖
人生是有它很殘酷的一面的，我惆悵地想。即使是這麼卑微的愛情，女人的丈夫能容許她維持多久﹖我們作為旁觀者，能用冷靜、批判的眼光看她的個案，但是人間有很多「事非經過不知難」的例子。如果那一天，有個我真正在乎的人，對我沒完沒了地為難，我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執迷不悟﹖不停地像撲火的飛蛾一樣，被一次一次地灼傷﹖
看著體型龐大的女病人，一步步蹣跚地把自已拖出診間，心裏很傷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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