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聽說本地海邊有種特產叫「蜘蛛蟹」(spider crab),一般超市、餐廳並不出售,必須開車到離家二十餘分鐘的港口邊,有家類似台灣海鮮小館的簡陋店家,在店外水泥砌的池子裏養有活蚌、活蟹、龍蝦等當地海產。蜘蛛蟹的身體小而圓,八足極為細長,整隻看起來就像放大了幾十倍的蜘蛛。盛產時期的巨蟹拉直了幾乎有半個人高(見上圖),可重達十多英磅。購妥活蟹後,店家會代顧客宰殺並用鹽水煮熟,要在店外海風吹拂、海鷗來去的桌椅上食用也可,要攜回家慢慢享用也可。本地產蜘蛛蟹的風味極佳;蟹膏飽滿、蟹肉鮮嫩,附近華人旅行社甚至有組團專程來嚐鮮的。
自從找到那家小店後,曾有幾次以當令的蜘蛛蟹招待來訪親友。有一回客人吃得很盡興,眉飛色舞地聊起吃蟹的各種有趣經驗,什麼大閘蟹、帝王蟹、軟殼蟹、櫻花蟹、旭蟹、松葉蟹...如數家珍。我沒有這麼多采多姿的經驗,只能告訴他我曾經在多年前,吃過至少用了六、七打螃蟹料理的「百蟹大宴」,客人大感興趣:
「那種宴席一定很貴吧﹖」
「啊,幾乎沒有人花錢!」
「那怎麼可能﹖」
「故事很長喔,」我笑。「你慢慢聽我說...」
年輕時在美國一個海邊小城念書,從學校走路就可以到海灘。那時台灣來的學生人數甚少,大部分(連我在內)靠學校給的微薄獎學金過日子,功課繁重,小城又無華人超商,眾人的伙食自然高明不到那裏去。偶而大家聚會,弄點好東西吃吃喝喝之餘,話題難免繞著「如何祭拜五臟廟」這檔子事打轉。「本地海灘岩岸盛產青蟹(blue crab),可以去抓來吃」就是那時的馬路消息之一,似乎是從大陸留學生那邊流傳過來的。據說蟹餌其實只是雞脖子,美國人根本不吃,在超市售賣,價賤如泥。買來一大盒扔在太陽下,任其發臭,越臭螃蟹越喜歡!只要把腐臭的雞脖子綁在尼龍線上,垂入水中,螃蟹喫餌時拉上來,用小網子一兜即可,非常簡單。我們幾個朋友忙於課業,閒扯一陣就算,誰也沒認真。
後來有個台灣的楊醫師,被某大醫院派來此地進修。這種在職進修的醫師沒有美國執照,無法看病、執刀,只能在旁觀摩,所以空閑時間不少;他又極嗜海鮮,馬上迷上了釣蟹。一有機會便往海邊跑,並且拿出醫學研究精神,在不同的地點、時段、氣候、潮汐反覆實驗漁獲量的多寡。如是幾個月,大有心得。有一天他在一群台灣同學面前拍胸保証,說他已研發出一套超高效率捕蟹法,並觀測出最精華的尖峰時段及最佳地點。只要各位共襄盛舉,追隨領袖,收穫決不會令大家失望云云。一眾餓鬼聽得歡聲雷動,馬上四處購買蟹餌、商借器材。沒幾天諸事齊備,黃道吉日也告選妥。大家摩拳擦掌,準備出發!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才從領袖那裏得知,所謂「精華時段」,是指早上五點,月明星稀,風寒霧重的時刻。覺得上了賊船的幾個小卒,也只能揉著惺忪睡眼,來到領袖選定的岩岸邊,那兒有一條石砌的防波堤直通入海裏。眾人走到堤上,正在七手八腳地剪線,繫雞脖子,準備人手一線開始垂釣的時候,只聽領袖大喝一聲:「且慢!」一面從車後廂搬下一箱可樂。眾人正在為領袖的貼心提供飲品感動不已時,有個傢伙順手抓起一罐,大驚小怪說:「怎麼罐子是空的哇﹖」
楊醫師似乎就在等此一問,當下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說:「這就是山人的捕蟹密技了,看我示範吧!」只見他把一頭繫了雞脖子的尼龍線,另一頭綁在可樂空罐上,然後將罐子灌滿海水,穩穩放在堤上,再把釣餌垂入水裏,指示眾人道:「你們就依這樣把罐子大量排在堤邊,然後大家就輕輕鬆鬆地走來走去,看風景、聊天、散步都行,只要在經過每個罐子的時候,輕輕拉一下繩子,如果感覺有重量就拉上來,那就是螃蟹老兄了!」
我聽得半信半疑,暗想說:「這樣子幾分鐘才查一下釣線,豈非像姜太公釣魚﹖如果螃蟹把餌大口吃了就跑,那可不虧大了﹖」不過看領袖自信滿滿的樣子,就姑妄信之吧!於是大家依指示佈餌、巡視。走了沒幾分鐘,順手拉一條線,嘿!有些重量,把線扯上來,赫然一隻青蟹抱著雞骨頭戀戀不捨,立刻把它抖入網中,原來此計果真有奇效!太陽出來後,在石縫的淺水中可以觀察到螃蟹的動向,這才了解其中奧妙:原來螃蟹頗為貪吃,又顯然沒什麼腦袋(咦﹖螃蟹的腦在那裏啊﹖有人知道嗎﹖),被雞脖子引過來後,它會先伸爪小心翼翼地捏個一兩口,試吃後暫時退開觀察情勢。所以如果螃蟹剛一上鉤就猛拉釣線,反而容易鬆脫。但若是剛開始不理它,螃蟹老兄放鬆了戒心,輕咬幾口後覺得一切安全,就會撲上來摟著雞骨頭大咬大啃,歷時甚久且打死不退。此時只要輕輕一拉,便可手到擒來。這種大量生產式的流水線作業,效果當然遠勝單打獨鬥的釣法。只聽得「我釣到了!」「又是一隻!」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眾人喜出望外之餘,難免諛詞滾滾,大讚領袖英明(其實也是真心話啦)。只見楊醫師紅光滿面,得意洋洋,比成功開了檯好刀還要來勁呢!
當下咱們五六個人撲來撲去照顧成打的釣餌,鼓搗了半個早上,每組釣具都至少收穫了好幾隻生猛游水青蟹,說百蟹容或有點誇張,起碼七八十隻是絕對有的。眾人拎著幾大水桶的螃蟹班師回宿舍,往浴缸裏一倒,只見滿缸鐵甲將軍橫行來去,熱鬧滾滾,大家樂不可支,嘻嘻哈哈了一陣後,終於想到了現實問題。於是你看我我看你,張口結舌地說:「呃,再來怎麼辦啊﹖」
別看咱們這些人在解剖室裏、實驗室中甚至手術檯上運刀如飛,一派英雄氣概。說到要宰幾隻小螃蟹,大家都一籌莫展,成了狗熊大隊。最倒霉的幾隻螃蟹,被我們依楊醫師的作法,直接扔進了電鍋蒸熟。可是眾人聽著可憐的螃蟹在鍋裏掙扎,不忍之心大發,而且每鍋三隻五隻的蒸,要弄到民國幾年﹖於是有人獻計把螃蟹在冰箱上格凍死或凍昏,再來烹煮。老實說這也是個餿主意,好好的生猛海鮮被弄成了急凍海鮮不說,活活凍死也未必就比較不痛苦。可是在誰也不知如何弄死這一大批鐵甲硬殼、張牙舞爪的玩藝時,也只好採用沒辦法中的笨辦法了。於是眾男士負責冷凍螃蟹,一眾女將則各出法寶料理「百蟹大宴」。什麼清蒸活蟹、水煮青蟹、薑蔥螃蟹、椒鹽螃蟹、醬爆青蟹、熱炒蟹腳、蟹肉蛋羹、蟹扒青菜、蟹肉沙拉、什錦蟹湯...全數出籠;反正這種剛出水的活蟹,不管怎麼弄都鮮甜無比。我看著大家的精妙廚藝,很想多口一句:「紅樓夢裏還有寫到蟹肉餡的油炸小餃子呢...」不過怕被眾人群起扁之,到底沒敢出口。
那天的午晚兩餐,眾人自然是敞開肚子,拚命開懷大啖全蟹宴,反正那時年輕,什麼膽固醇指數、三酸甘油指數﹖莫宰羊啦。饒是這樣,也還吃不了。在咱們那段窮學生的日子裏,能有這種「蟹肉當飯吃」的豪情勝概,實屬難得。現在大家都不窮了,螃蟹想買多少來吃都有,但是一來缺了年輕時那種天真浪漫的勁道,二來忌憚膽固之醇、高脂之肪,已不再有往日心情了。只有在親友來訪時,到海邊小店弄隻蜘蛛蟹,大家把酒持螯,聊聊往事,也算慰情聊勝於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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