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安安現在正是最可愛的年紀:每天睜著清亮無辜的大眼睛,搖擺著白白胖胖的小手小腳,在家裏跑來跑去,動不動就綻出一個天使般的笑容。看媽媽下班回來了,撲上來抱住媽媽,甜絲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媽~媽~我~愛~妳。」
 
我緊緊抱住她:「媽媽...也好愛妳。」

愛女兒歸愛女兒,並不能改變媽媽一星期五天,在安安起床前,就摸黑匆匆趕出門去,十多個小時天又黑了後才再度進門的事實。也無法改變媽媽在整天和一堆身心有病(貨真價實的「有病」!)的傢伙東纏西攪,回家後又像八腳鱆魚般忙著切肉炒菜作便當,等小姑娘來撒嬌時,已經全身的電力放到“Low Battery”狀態的情境。八九點時送女兒上床,常常陪躺沒幾分鐘就沈沈睡去;幾小時後被安安的夢囈驚醒...啊呀,這星期安安的部落格文還沒弄完;趕緊拿起床邊的手提電腦,撐著眼皮努力趕工,沒多久又抱著發熱的電腦當暖暖包昏睡過去...
 
我想到了幾位身邊的親友:作為矽谷一流晶圓設計師的妹妹、擁有會計師和精算師雙證照,在狄士尼上班的弟妹、一手建立了私人診所的女醫師朋友;這些女強人們在生了小孩後,都作了一模一樣的事情:放棄在事業上衝刺的大好時機,改成半工的職業婦女。她們少賺的薪水,大概請三四個褓姆都有餘了,但是她們都覺得能看著孩子成長、能多有一點自已的私人時間,比什麼都值得。
 
我也好想要米蟲一點噢。
 
但是我和這些女強人不同,我不是在那種「只要有生產力和業績,工作時間都好商量」的私人企業上班,我服務的醫院是個大米蟲窩政府機構;不要以為美國就有多進步,公家機關照樣有一堆官僚主義的奇怪遊戲規則;有些既得利益者和什麼事都辦不好的米蟲,未必樂見別人衝業績、求表現。不過我很幸運地有個極好的上司,此人性情溫厚,處事合理,對我非常尊重,幾乎從不拒絕我工作上的任何要求;唔,還是可以試試看的...
 
這幾年美國的景氣糟得不能再糟,各級政府都在喊窮,我們的門診中心在年初走了好幾個醫生,但是預算不足一時無法補人,眾人忙得叫苦連天。我覺得這也是個機會,跑去和上司說:「我願意自動減少工作時數,一星期做四天就好!」
 
「啊妳有沒有搞錯﹖」一向對我言聽計從的上司,首次露出不思議神情:「現在診所缺人手缺得厲害,妳要我去和上面說某醫師要少做,叫我怎麼說得出口﹖」
「我沒搞錯!你聽我解釋:我不要求減少工作量,我只要求減薪、減時數,等於是變相放無薪假,替診所省一筆錢,也許可以多僱個臨時醫師什麼的。」
「此話怎講﹖」
「如果你能讓我一星期只來四天的話,我願意仍舊照顧我名下所有的病人(註:美國採家庭醫師制,內科醫生都有一大批固定的患者,什麼事都先找這個醫生)。我可以自動提早某些日子的掛號時間、減少午休、捐出我一半的研修時間加號看病(註:我兼任附近醫學院的臨床教職,幫著指導住院醫師、替診所員工講課,因此有一些不排門診的研修、備課時間),反正就是設法維持同樣的病患數量,可是只拿八成薪,這樣對診所短缺的經費也有幫助呀!」
 
「這樣噢...」上司沈吟了一下:「這樣妳的健保、退休金之類的福利也會比照裁減,沒關係嗎﹖」
「沒關係!」
「還有,妳如果不再是全職職員,妳會失去政府工的鐵飯碗保障喔。如果政府要裁員的話,妳會首當其衝,這樣也沒關係嗎﹖」
「呃...」我遲疑了一下,管他呢!老娘豁出去了:「可以!」
上司又想了一下:「玆事體大,這樣吧...我記得妳累積的休假不少,我們先試辦看看。妳暫時別改掉全職的身份,就先一星期請一天假,看能不能應付妳的病人。然後讓我想想要怎麼進行才好。」
 
我實在喜歡這個新安排啊!老實說,美國醫生看的病人數目,比起台灣來實在少太多了,政府機關又比私人診所來得輕鬆。我天天認真努力趕工,又盡量打電話照顧其實不用特別跑一趟診所的患者,發現要在四天內把病人都搞定,並不算太過困難。安安星期五早上去幼兒園,老公中午接她下課後,又會很貼心地帶她四處玩玩,把電力放盡了再帶回家睡覺。所以星期五我有大半天私人的充電時間,剩下的周末陪女兒、弄吃的都特別來勁。很愉快地過了幾個月後,上司真的捎來好消息了:
 
「我和上級主管講成了!妳可以去人事處,申辦一個月後改成“非全職工”的手續啦,我已經把妳星期五的門診全取消了。」
「真的啊﹖謝謝,謝謝!」我感激涕零:「你有說我並不要求減少工作量吧﹖」
「我說了啊,可是他們還是很遲疑,所以我就說,」上司眨眨眼:「如果你們不准的話,K醫師可能會辭職,這樣我們就虧大了!」
「啊喲,」我吃驚得張大了嘴:「我...我從來沒這樣說過呀﹖」
上司笑笑不語。我心裏對他居然要採取這種稍嫌激烈手段的作法,掠過一絲不安。但是隨即很興頭地連絡人事處,填起申請表來了。
 
如果這是童話中的完美世界,故事到這裏就完了,從此以後大家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但這是政府的官僚世界,我們的門診中心是分院,人事處在有些距離的醫院本部,只能靠電郵、傳真連絡申請事宜;本院的職員對邊疆地帶某位小醫師的請求,顯然不怎麼放在心上,申請書在幾個小姐手上轉來轉去;眼看門診時間下星期就要改變,我急忙電郵詢問進度,最後接手的小姐回信說:「醫院某主管說他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尚不清楚,還要了解一下,因此尚未簽批核准;不過一切文件都已齊備,下星期前辦妥,應該沒有問題。」我看了回覆,稍微鬆了一口氣。
 
真正的驚嚇來自兩星期多後,我拿到薪水(兩星期發放一次,直接存入我銀行戶頭)的銀行存單時:天啊!薪資完全沒有扣減呀,很顯然的,手續根本沒有辦妥。這些人不是說沒問題嗎...到底在搞什麼飛機﹖我立刻再發電郵到人事處,回覆很快就來了,只有一句話:「該申請書未獲批准。」
 
我連忙飛跑到上司辦公室去,他聽了我的話,也吃了一驚,表示會立即替我打聽詳情。我嘆著氣說:「怎麼情願減薪也這麼難啊﹖不如不要辦了!」
上司安慰我:「暫時還不要放棄啊。我去向答應我那位主管問問再說。」
 
第二天上司縐著眉頭告訴我:「這件事情沒有弄得很好。之前我取得了兩個上級主管的口頭同意,但是申請的公文,還需要第三位主管核准。他不願意簽准,因為公家的預算全是鎖死的。妳自願減去的薪水,診所並無法動用,不僅如此,我們還會失去這部份的人員和薪水配額,以後再也要不回來。另一個本來答應的主管,聽說這其中的關鍵,他也不肯同意了...」
 
我一邊嘆氣,一面答應撤回申請書,「米蟲計畫」也就此胎死腹中了。被打回原形,一週五天繼續早出晚歸的我,也只能很阿Q地對自已說:「生命中總有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候啊...」
 





安安:嘻嘻嘻,老媽割地賠款、降價求售,還沒有人肯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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