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的這位患者,是七十多歲的韓裔美籍老先生。他一進診間,就雙手奉上一個提袋:「醫師,這是給妳的禮物!」
我笑笑:「又不是逢年過節,幹嘛送我東西呢﹖」
「最近回了韓國一趟,買了些高麗蔘茶包,一點手信而已!」
我有點好奇,因為老先生固定來看診,已經很多年了,從來沒有類似的舉動:「您是不是很久沒回韓國了呢﹖」
「很久嗎...真是很久才回去一次喔...我還記得在好多年前,初次返鄉時有感而作的詩呢...」老先生微喟著,忽然說:「醫師妳是華人,會看中文吧﹖」見我微笑頷首,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三十年未返故鄉,
人亡宅廢又村荒,
青山無語春天暮,
杜宇一聲未相忘。
我非常驚訝:「老先生您會寫漢詩喔﹖真不簡單!」(註一)
老先生悵然說:「漢文是祖父教的,自已有興趣,又繼續學,只是當年吟詩作對的親友都不在了...往事如煙,什麼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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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是我們父母那輩人,其中有很多經歷戰亂洗禮,在命運播弄下,離鄉背井,顛沛流離。當年通訊交通兩不發達,很多地區更有政治因素的阻隔;一旦別親別友,那真是「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見。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對他們來說,是心底最深沈又最無言的痛。返鄉之路艱澀迢遞,像老先生卅年一夢,人亡宅廢的情形,不過是大時代中,小小的一聲嘆息而已!
到了我們那代,情形當然好了很多,但對很多天涯遊子來說,「鄉愁」仍然是真實逼人的存在。作為早期小留學生的我,雖然是隨家人移民,可是個十多歲的大孩子,就要在陌生而言語不通的國度裏掙扎著適應,有時心中的孤寂和壓力很難形容。陳之藩在「失根的蘭花」中說:人生如絮,飄零在萬紫千紅的春天。那種很想抓住什麼,又無論如何抓不著的渴念,也反映在大量的「鄉愁文學」裏:從余光中的鄉愁詩,到白先勇的「台北人」、「紐約客」,以至於梨華、張系國等人的「留學生文學」,字裏行間淒涼惆悵的情腸,不知觸動過多少讀者的心啊。
世間的事很少有永恆不變的。住在國外幾十年來,我有些茫然地領悟到:隨著時代的改變,曾經讓無數人心碎腸斷的鄉愁,已經漸漸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在歷史的洪流裏,我們見証了柏林圍牆倒塌、蘇聯政權一夜解體、海峽兩岸頻繁交流、大陸來台老兵返鄉...昔日的人造鐵幕,在眼前消失如煙;「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溼秋風欲怨誰」(註二)的悲涼不復再現。隨著交通的發達、社會的富裕、國外觀光遊學的流行,昔年淚灑碼頭或機場的動人鏡頭,已經被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暑假再見!」、「過幾個月去國外找你!」的送行場面取代了。最驚人的還是數位通訊科技的發展:當身在千萬里外的遊子,可以任意上網瀏覽故鄉鉅細靡遺的新聞、可以在幾秒鐘內用電郵或即時通交換訊息、更可以隨時透過網路視訊,看到家人親友的一舉一動,愛聊多久就聊多久,一切完全免費之時 --- 即使有強說愁的朋友,仍然感受到去國離鄉的愁緒,那滋味也應該很淺很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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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作詩填詞,我是未曾學習過的外行人,但是看到連韓國老先生都有作漢詩的雅興,難免也想共襄盛舉一下。在這裏寫下我習作的「鄉愁三絕」,作為對世代交替之際,隨風而逝的一種溫柔情懷的紀念吧:
歲月碾盡皆煙塵,
事事傷心不留痕,
只因未到深痛處,
錦衣玉食駕輕車,
繁華看盡更癡迷,
安身休論南與北,
海色蒼茫天色枯,
霜風蕭索送長途,
回首去國離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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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日韓兩國深受中華文化薰陶,自唐朝以降而至二十世紀初期,文人墨客學習漢文漢詩蔚然成風,其中不乏佳作。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就頗喜賦漢詩,底下這首「無題」寫於他逝世前十多天,是漱石的絕筆之作:
眞蹤寂寞杳難尋,欲抱虚懷步古今,
碧水碧山何有我,蓋天蓋地是無心。
依稀暮色月離草,錯落秋聲風在林,
依稀暮色月離草,錯落秋聲風在林,
韓國李朝女詩人黃真伊寫的「送別蘇陽穀」,亦極有情致:
月下庭梧盡,霜中野菊黃,樓高天一尺,人醉酒千觴。
我有些好奇日韓的漢詩作者,吟詠時要如何掌握詩的韻腳,特別請韓國老先生把自已的詩朗讀了一遍。老先生的發音雖非標準北平語,但絕對是漢語系的發音,我大致可以聽懂。日韓系漢詩的讀音可能也是專門的學問吧,不過我個人見識淺陋,對此就無所知了。
註二:這兩句詩,出自宋朝詩人楊萬里的「初入淮河四絕句(二) 」。北宋亡國後,宋金以淮河為界,故曰「長淮咫尺分南北」。這種一水之隔,咫尺天涯的情形,不僅見於千年前的宋朝,近代史上的例子也多不勝數,令人感嘆。
註三:文中風景照片為母親遺作,大部份攝於中國(新疆、青海、華山、蘇州),少數幾張攝於歐美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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