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為止見過最可愛的病人，是在榮民醫院的「街友門診」(Homeless Clinic)兼職的時候見到的。
顧名思義，「街友門診」，看的都是一些社會最底層的患者。說良心話，美國政府的福利制度還不算太差，一般久病、殘障、失業、子女眾多的朋友們都可以申請到某種程度的援助，尚不至於淪為街友。對退伍軍人的資助及優惠尤為豐足。榮民朋友會弄到無家可歸，多半都有更複雜的理由，諸如酗酒、吸毒、犯罪、精神疾病之類，搞到家人離散、親友見棄，孑然一身，流落街頭。因此之故，所謂「街友門診」的病人，外型都不怎麼高明：衣衫襤褸者有之、遍體髒臭者有之、一身虱蚤者有之、甚至膿瘡裏爬出蛆蟲來的我都見過。當然更不能指望他們說得上自已的病歷、知道自己吃什麼藥，或是有什麼家屬來陪診了。
也因此之故，當那位老先生走進來的時候，我直覺性地認為他走錯診所了。
本診所那有這種病人﹖衣冠楚楚、精神奕奕、笑容可掬，手裏拎著方方正正一個公事包。這都不算，還有個美貌女士跟在身邊，親親熱熱地扶著老先生，一面悄聲說：「爸，您走慢點呵！」
老先生說自已退伍後謀得建築工地的工作，公司提供健康保險，一直在私人醫院看病。年前得了淋巴癌，治療一陣子效果不錯，但是無法再作粗工，失去了公司的健保，所以就想轉來榮民醫院治療。我向他解釋說這是街友的門診，依他的情形，可以去掛本院的一般門診，找個固定的長期醫師。不過他今天既然掛了號，人也來了，我就先替他完成初診程序，把病歷輸入電腦，這樣回診也方便。
「太好了，多謝妳啊醫師！」
「那您知道您作過那些治療，吃什麼藥嗎﹖」
「很多耶！我也搞不清楚！不過我帶了很多資料來！」拍拍手中的公事包。
「太好了！」聽慣了街友們說「我怎麼知道﹖好像有一顆白藥丸，一顆綠藥丸」的我受寵若驚，「那就請您拿出來參考參考！」
老先生慎重其事地打開公事包，把最上面一張交到我手裏。
我看了一眼，微笑起來。這那是病歷﹖是老先生年輕時的戎裝照，胸前掛滿勳章， 端的是英姿煥發。我讚了一聲：「老伯年輕時好帥啊！」
「哪有哪有！」老先生靦腆中掩不住得意，又遞了一張紙過來：「還有這個呢！」
我仔細一看，那也不是病歷，而是很久以前總統頒的褒揚狀：軍曹某某，奮勇作戰，功在國家，特此表揚云云。我看了肅然起敬：「老伯您真了不起．．．只是不好意思哦，可不可以先把您的病歷拿出來研究一下呢﹖」
「是是是！」老先生又奉上一張東西。天啊！是他接受表揚時和總統的合照，還有總統大人的簽名呢。不管照片裏的軍人有多英明神武，我也有點不耐煩了。我轉向他的漂亮女兒：「請問妳父親的病歷．．．」女兒有點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老爹在皮箱裏放了什麼欸．．．」說到一半，忽然大叫起來：「哎喲老爸！您拿這個是幹什麼呀﹖」
老先生笑吟吟地把他剛從箱子裏翻出來的東西亮給我看。我看了也真傻眼了：那張是他女兒的清涼性感照，有兩個造型。左半邊的大姑娘穿著小可愛、熱褲，右半邊是三點式泳裝，姿勢撩人，身材玲瓏惹火。老先生得意洋洋地說：「妳看她年輕時多美﹖那時她想當模特兒，拍了這些宣傳照．．．」一句話還沒講完，女兒已經跳上來一把搶走照片。一邊嚷著說：「老爹！這不是給醫生看的！」
老先生像作錯事的小學生一樣，露出一個可愛到不行的羞澀笑容。我就算有脾氣也發不出來，只好再試著問他女兒看看了。誰知我一轉頭，只見女兒捧著剛從老爸手裏搶來的照片，看得津津有味，一面還陶醉地說：「老爸在那裏挖出這張來的，連我自己都沒有．．．嘿，我年輕時還真的挺標緻耶．．．」
啊！真拿這一對無厘頭父女沒有辦法！
我拿過公事包來自已翻了一遍，結果是又拜見了老爹的全家福照、退伍証、兒女畢業照、退職証明書、甚至他家貓貓狗狗、花花草草的照片，連一張像是病歷的東西都沒有。無奈之下，只好作個體檢，並再三和他及女兒解釋病歷的重要，請他下次來時務必攜帶「真正」病歷，以免延誤治療。希望他的下一個醫生不要再看到他的結婚証書、孫子出生照或是愛犬血統証明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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