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這個在急診室大出洋相的故事發生在好幾年前,那時美國還是布希總統當政。故事雖舊,可是因為太糗了,成了家族中流傳的笑話,不妨發佈出來讓大家回味一下!)

正在煮晚飯,老公從店裏打電話來:「老婆,我肚子痛!」
「肚子痛打什麼緊﹖你老婆是醫師啊!回家來,我弄藥給你吃。」
「不行啊,很痛,開不了車!」
我吃了一驚:「有這麼痛啊﹖那裏痛﹖有多久了﹖」
「肚臍上面,中間跟左邊,二小時前開始痛的。」
我想了一下:「也許是胃痛,我去店裏找你﹖」

 我匆匆抓起聽診器和血壓計,趕到他的店裏。咦﹖四顧無人﹖定睛一看,喝!那傢伙在隱僻的角落鋪了條毯子,雙膝雙手趴跪其上,正努力搖著身體呻吟哀號。
 
「喂!你這樣搖是幹什麼﹖」
「好像會舒服一點嚜!幫我弄個什麼來蓋一下!」
「到底那裏痛!指給我看!」我一面替他蓋毯子,一面手忙腳亂:「先量血壓好了!你...你不要亂動...血壓還好。心跳也正常。這樣按痛不痛﹖什麼,你要喝點汽水看會不會排氣﹖好啦好啦,拿去!沒排氣﹖今天有沒有大號啊﹖什麼...幫你揉肚子﹖什麼跟什麼啊,揉肚子不會好啦...好吧好吧,揉這裏是不是﹖」
 
我一面暗罵這傢伙沒知識、沒常識、無聊兼白目、妨礙診斷,一邊幫他揉肚子。鼓搗了一陣,叫他仰面躺著,讓我聽他的肚子。誰知這傢伙躺沒幾秒鐘,又跳肚皮舞般扭呀扭將起來。
 
「噯噯,別動喔!要聽你腸子的蠕動...怎麼又趴下了,這樣叫我怎麼聽啊!」試了幾次,病人不遵醫囑,款擺如故。老婆一怒發飆了:「喂你!我是醫生欸!如果我不是醫生,現在去設法請了個醫生到店裏來,你也是這種態度嗎﹖」這句話總算把他弄乖了。聽了半天,腸子沒怎麼蠕動。我可頭痛了:莫不是腸阻塞﹖那可代誌大條了!一般腸子是不會無緣無故阻塞的,多半還有別的病變...太可怕了,再不然:胃炎或潰瘍﹖膽結石﹖盲腸炎﹖腎結石﹖憩室炎﹖缺血性腸炎﹖胰臟炎﹖大動脈瘤﹖心臟病發作引起上腹疼痛﹖真不愧是醫師的職業病,我腦中千奇百怪的病名如天女散花,層出不窮,越想越恐怖,百般無奈道:「走吧,上急診室去!」
 
其實我是最不願意上急診室的人。在美國,作什麼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只有急診室不行。試想你若是摔傷了腿或者重傷風去掛急診,此時忽然來了個心臟病發作,生死一線之間的病人,難道你能說:「嘿!排隊乃泱泱大國民之良好美德,我先來的先看」嗎﹖何況美國政府為保障人民生命安全,規定急診室不得拒收無保險病患,結果造成某些民眾濫用醫療資源,一生了病,輕重不論,一律跑急診室,搞得醫護人員恨不得變成鱆魚 -- 生出八隻手腳才夠用。傍晚到午夜是急診室的尖峰時間,重症病人和雞毛蒜皮小病的無聊人士夾雜,兵荒馬亂,血肉橫飛,哀鴻遍野。您閣下肚子再痛,幾個小時也死不了人,敬請一邊自行哀號去吧。可是老公痛成這樣,不知有無危險病因,勢不能等到明天再檢查,只好捨命陪君子了。這不知死活的傢伙居然嘟嘟囔囔地說:「讓我再喝點汽水,等等看...也許排了氣就好了...再幫我揉揉...」
 
老婆:「你...x%@*!X%$*!! 」

emergency room   
我帶他去了他上回心臟開刀時住的醫院。一來醫院水準不錯,二來有病歷在案,三來我曾在那裏短暫兼職,雖然急診室沒熟人,舊員工證還在,也許有點用處。一踏進大門,我就倒抽一口涼氣:候診處滿坑滿谷,人頭洶湧。敢情最近是小朋友感冒的大流行時期。一眼望去,最多的是滿臉焦灼的父母帶著小娃娃,有如幼稚園招生大會。唉,既來之,則看之,先到掛號處排隊。
 
掛號小姐收了保險證,笑盈盈地問:「病人呢﹖小貝比在那裏﹖」媽媽咪亞,我又不是帶小孩來看病的老媽!可是她問得好,病人呢﹖我四下一看,那傢伙又疼得踡著身子,蹲在地上了,難怪櫃檯裏的小姐看不到。我嘆氣說:「不是小貝比啊,大貝比在這裏!」看他疼得那樣子,我掏出舊員工證,在小姐面前晃了晃說:「我是本院的醫師哦!」小姐嫣然笑道:「我會告訴他們的!」
 
小牌醫師的名頭顯然非常、非常沒啥路用,肚子痛又非超級急症,護士仍是照順序篩檢病患。我看著一個個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的“病人”被叫進去讓把關的護士問診,又一個個神采奕奕、威風堂堂地被請回候診室繼續等候,真是哭笑不得。同時老公已疼得臉色蒼白,又是四肢著地趴跪下去,要我再替他大力揉肚子。旁邊候診的小姑娘跑來,笑嘻嘻瞅著咱倆,看耍猴似的,只差沒有鼓掌丟錢。小妹妹的父母臉色尷尬,其他候診人士莫不目瞪口呆,嘆為觀止。老公扭著身子,哀道:「有沒有止痛藥啊﹖」我搡著他胖胖的肚皮,沒好氣道:「沒有!沒有!你以為你老婆帶著嗎啡滿街跑哇﹖」正亂到最高點時,救星來了:護士小姐啟朱唇,發皓齒,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緩緩宣告了老公的名字。我一面攙扶他,一面在他耳邊悄聲說:「看您表演了!逼真點!誇張點!千萬別太不爭氣,又被送出來候診啊!」
 
不過看他那等慘狀也不需表演了。護士小姐見了這個面無血色、冷汗直冒、疼得滿地爬的傢伙,沒問幾句便把他連推帶拉,弄進了急診室。進去之後就佛光普照,善哉善哉了,馬上人氣滾滾,風風火火。一眾醫生護士問話的問話,抽血的抽血,掛點滴的掛點滴,X光機來了,心電圖機來了,什麼嗎啡止吐劑鎮定劑的唏哩花啦打了一通。緊接著推去作腹部電腦斷層掃描,效率之高令人嘆為觀止。也許是大家動作真的太快了,眾人鼓搗完畢,在病人身上插了五六七八條管線之後一鬨而散,只剩下老公可憐兮兮地躺著,哀哀叫痛如故。
 
「你...你你還痛啊﹖」老婆發暈到結巴了:「人家給你打了多少藥你知不知道啊﹖嗎啡耶!還有demoral耶!那可是癮君子的聖藥哦!還沒效啊﹖人家會以為你有鴉片癮的啦!」
「痛成這樣,說不定是腎結石。」旁邊的小護士倒是伶俐又殷勤:「我告訴醫生去!」
老公目送小護士走出去:「妳覺得我是不是腎結石﹖」
「當然是想過啦,不過你倒沒血尿...」我嘆口氣:「無論如何,我非常、非常希望你是腎結石...」
「為什麼﹖」
「你閣下這種宇宙無敵的痛法,如果不是腎結石,不管是什麼病都代誌超大條,乖乖不得了。你是想要胃穿孔、腸阻塞、胰臟炎還是心肌梗塞乎﹖不是住院,就是開刀,有時住院開刀還解決不了...」
「那如果是腎結石呢﹖」
「啊!那我馬上跟醫師討些止痛藥,把你從病床上一把拖起來,攆回家去。一路感謝列祖列宗,諸天善神,讓我在明天上班前還可以睡個二、三小時。阿彌陀佛,哈利路亞,阿門。」
「妳這個女人...」
「喂!你有力氣罵人,是不是不痛了噯﹖」
「呃,痛是有減輕了些,好像藥力有發作...」
 
正在此時,熱心的小護士又一陣風似捲了進來,春風滿面,揚著手裏的針劑,好像彩票開獎般:「好消息!醫生又開了一針止痛藥給你!」我縐縐眉頭,還來不及說:「打這麼多麻藥好嗎﹖」針劑已經咻一下打了進去。沒過多久,前前後後打的各種亂七八糟止痛藥、鎮定劑、止吐劑等等大舉發作,老公昏昏沈沈,開始微微發出鼾聲。小護士真是千伶百俐,見狀趕緊拿出測量血液中含氧量的小小偵測器,夾在老公手指上 -- 因為嗎啡類的止痛劑有抑制呼吸的作用,怕病人呼吸太淺,血氧含量過低。我和護士兩人瞪著監視銀幕,只要血氧量降到百分之九十以下,就齊齊作起啦啦隊,大呼:「深呼吸啦!深呼吸啦啦啦!」半睡半醒的老公精神稍振,用力呼吸幾口,血氧量便直線上升,煞是過癮!如此訓練數回,病人已掌握呼吸要領,血氧量平穩,漸漸睡熟。既是天下大定,四海昇平,也就任他睡去。
 
睡了一陣,醫師御駕光降,宣旨道:「病人掃描報告已經出爐,有腎結石兩顆...」我馬上鼓掌歡呼起來。旁邊小護士看了我一眼,一副「莫名其妙的女人老公生病妳樂什麼樂」的表情。我也不去管他,趕緊拜託醫生給些止痛藥,好讓我們回家。
 
又等了一陣子,小護士回來,捧著藥單、醫囑、出院文件等,準備恭送老公出院。老婆忙作賢淑狀,輕搖老公,嬌聲低喚:「親愛的,起來了!回家了!」病人毫無反應,哼都不哼。老婆分貝慢慢升高,動作漸漸粗魯。不到一分鐘已加強到亳無風度的猛搖狂吼:「喂豬頭!你給我爬起來!滾下床!動動屁股啊!」這個豬頭被大量止痛藥蒙得迷迷糊糊,咿唔連聲,翻了半個身又不省人事了。小護士見狀,拿出方才的法寶,大喊:「深呼吸啦!深呼吸啦啦啦!」老公悶哼一聲,很性格地不理不睬,不動如山。小護士嚇得花容失色,丟下一句:「我去找醫生!」奪門而出。我在他背後搖頭:這傢伙那有什麼,被你熱心過度狂打的蒙汗藥迷昏了而已啦!果不其然,醫師來翻翻看看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讓他再睡一會,神志清醒了才准退院!」我哈哈大笑說:「He’s drugged! 」,小護士在一旁翻白眼。
 
長夜漫漫。我一眼盯著老公,一眼看著時鐘,在默算幾個小時後要回去上班。好不容易他看來有半清醒的跡象了,趕緊跳向前去:「喂!你只是腎結石啦!」
「唔...好,好...」
「那你要不要回家﹖」
「要啊...回家...」
 
我忙召來護士。護士前來,大聲問:「你可以退院回家了嗎﹖」
「啊...唔...好...」含含糊糊地。
護士一副「你到底有醒沒醒」的表情,想了一下,開始出考題:
「你在那裏工作﹖」
「啊...唔...就在本市啊...」(賓果!)
「你現在人在那裏﹖」
「嗯...啊...醫院...急診室...」(賓果!加油啊老公!快可以回家了!)
「我們現在的總統是誰﹖」
「啊...啊...」老公大著舌頭:「是個壞蛋(bad guy)!」
 
我和小護士對看一眼,一起哈哈大笑。布希總統窮兵黷武,一場伊戰,對他反感的升斗小民不計其數,老公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老公啊老公,饒你心裏怎麼不爽,也不用在急診室裏大叫大嚷吧﹖難怪聽說審訊間諜、戰俘之類,有注射藥物這招,讓人在神志迷糊之下口吐真言,妙哉妙哉。嘿,我要不要順便問他...
 
老婆胡思亂想沒完,護士已笑著追問道:「壞蛋叫什麼名字啊﹖」
「啊...唔...叫比爾...(遜!人家比爾柯林頓是上一任的啦...老公你醒醒啊!)...比爾布希!」(啊!我暈!我暈暈暈!)
 
如此這般反覆折騰,在為深夜的急診室提供了高度的娛樂之後,精疲力盡的兩個人總算在凌晨三點滾了回家。折磨得老公死去活來的兩顆小石頭,不久後就自行消聲匿跡,只剩下它們「小螞蟻打倒大笨象」的英雄事跡,成為家族中廣為流傳的笑話。我有個上小學的姪子一副小大人樣,常常作其一本正經狀,但是聽了他姑丈「是個壞蛋!」的名言,居然笑到在地上打滾。他爹搖頭說:「從沒看到這小子笑成這樣!」
 
老公也只能自嘲道:「當一個人痛到那種程度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尊嚴可言了!」
 
信哉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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