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浮海復長征,一點明星引舶行,帆動風歌舵輪躍, 滄波籠霧日華生。
何當浮海復遨遊, 為有潮聲喚不休,但冀雲和風起日,浪花如雪聽鳴鷗。
-- 摘自英國詩人梅士菲爾(John Masefield)的「海之戀」(“Sea Fever”) ,錢歌川譯。
我對海洋是很有些特殊情感的。
父親生前是商船船長,當他從海洋學院(現為海洋大學)航海系畢業時,大約是民國五十年前後吧。那是個台灣仍然均貧、閉塞的時代,當時誰也想不到,在未來的二十年間,這個小島將要見證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的經濟起飛現象,而進出口及航海運輸業鑄成的「貨櫃王國」,正是這個經濟奇蹟中最亮眼的角色之一...
雖說台灣四面環海,但大部份的人對是航海這個行業,並沒有什麼認識。民國五O年代的「外國」,對一般小民來說,更好像是外太空一樣。在那個時代跑遠洋船,是相當辛苦而且有危險性的職業:台灣貨輪的設備普遍老舊甚至破爛,也缺乏現代以衛星定位、雷達探測的先進科技,船長主要靠六分儀、航海圖、天象觀測來指揮船舶前進;若是狂風暴雨、怒濤洶湧時,往住驚險萬狀,沈船事故時有所聞。這是當年父親服務的貨船之一:
遠洋船的航程頗為漫長,中小貨輪皆無船醫配置;有些船員乾脆在啟航前割掉盲腸,以免在茫茫大海上忽然罹患盲腸炎而一命嗚呼。女作家楊小雲(本身是船長夫人)在她的暢銷書「水手之妻」中,也有著船員客串蒙古大夫,用縫衣針幫受傷的同事縫傷口的情節。那時的台灣既窮且弱,備受中共打壓,幾乎所有貨輪都是在外國註冊、掛外國旗的「權宜船」,若是不幸碰上海盜或是蠻橫的外國軍警、政府,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至於長年飄泊海上,和妻兒離多聚少的精神壓力,則是全家都要一起承受的。坦白說,父親跑船時我們年紀還小,又生長在四代同堂、人口眾多的大家庭裏,對爸爸長期不在家的感受並非很深刻。最辛苦又最偉大的,莫過於時時刻刻思念「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水手之妻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孤寂艱苦的航海生涯,有著近乎天價的超高報酬率。那時船員拿的薪水是少見的美金;父親擔任船長的月薪,是在公立中學任教的母親薪給的幾十倍!我在「寶島時代村」一文中說過,在父母結婚初期(也就是父親剛開始跑船的時候),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並不好,父親必須幫著祖母供養並無生產力的曾祖母、祖父及六個弟弟妹妹。在龐大的經濟壓力下,父親非常努力地工作、拼命鑽研航海技術、精進英日語能力,短短幾年間就從練習生做到擁有正式執照的商船船長。(安媽OS:民國五六十年代,台灣的航海業異常繁榮,長榮海運就創立於民國五十七年;五十年代中後期海洋學院的學生,幾乎就像臺大醫學院一樣,一入學就被船公司訂走了,業界連實習生都搶著要。因為船員人數不足,有些船長其實是由僅有大副執照的船員充任的。)後來他自創海運公司,營運狀況不錯,可算是當年台灣經濟起飛時期,無數白手成家的中小型企業業主之一。飲水思源,我們家能有之後的小康局面,都是拜壯闊美麗的海洋所賜啊!
當年的台灣船員還有一些特殊福利:在那個大家既沒管道、也沒錢出國觀光的時代,能夠遨遊四海,是相當難得的經歷。底下是父親年輕時在國外拍攝的照片,但是確實在那個港口所拍就不可考了。那時的舶來品也都身價奇昂,船員帶洋貨回台灣是很有點好處的。例如父親帶回整箱的日本蘋果,家人們先行享用後,把吃剩的拿到台大醫院門口,論顆賣給前往探病的人士,一箱蘋果的本錢就又回來了;又如買衣服給家人,當然要多帶幾件,大家挑剩下來的,往中山北路的委託行一送,也就至少可以回本啦!我們小孩也少不得有些稀罕的洋玩具。後來看懷舊連續劇「光陰的故事」,裏面有個角色「張叔」就是帥氣的遠洋船員,每次回家總帶著讓全眷村瞠目結舌的外國玩藝,過去的往事又來到眼前了。
我對航海的技術一竅不通,但我相信父親對這門學問的確有相當程度的專業素養及熱忱。航海系的學生都知道,航業界最高殿堂的職位不是船長,而是引導船隻進港的領港員。即使是目前,領港的月薪也在四十至八十萬台幣之間,在當年更是乖乖不得了。父親雖然沒有挑戰應考領港職照,但是法律並無規定船長非得聘用領港員不可。他把所有常去的港口情形研究得滾瓜爛熟,連難度極高的日本瀨戶內海都親自領港,不假外求,故此他的收入比一般船長更為優渥。在父親自營公司期間,海洋學院曾請他回校兼課教授「船藝」。父親對學生悉心傾囊相授,他告訴我說,只是一項「船舶油漆」的學問,就可以細細講上兩個小時。我們移民美國後,有一次出門巧遇父親的學生,他熱情地走過來打招呼說:「老師您大概不記得我了,但是我對您印象很深。我在海洋學院念了幾年書,就只有您教的那門課在上船後最為實用,受惠無窮啊...」
父親晚年再度返回他深愛的海上。但這次是以觀光客的身份,帶著母親搭乘遊輪遍歷世界:夏威夷及墨西哥的北太平洋、阿拉斯加的北冰洋、南歐的地中海、中美洲的加勒比海和巴拿馬運河、繞行合恩角(Cape Horn)從太平洋進入大西洋的南美之旅、自歐洲北海北上冰島之旅,以至於內陸的中國長江三峽、歐洲萊茵河、多瑙河巡禮...想必重溫了不少年輕時的壯遊情懷。只不過白髮蒼蒼的老船長,有時會半開玩笑地說:「現在當海員不好玩了!利用衛星定位、電腦導航,這種船誰都會開,一點挑戰性都沒有。碼頭卸貨的技術也大大改進,船一進港,乒乒乓乓地一天半日把貨櫃裝卸完畢,連港口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又開走了,那像我們以前可以有好幾天到處去玩呢...」
(文中彩色海景相片為母親所攝。上面那組相片的上圖攝於火地島的小獵犬海峽 Beagle Channel,下圖攝於阿根廷的企鵝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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