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有一位大學教授王財貴博士,在二十多年前發起了「兒童讀經教育運動」,宣導讓學齡前兒童以及小學生反覆朗讀、背誦古今中外經典的學習法,尤其著重於中國的古典經文如四書、詩經、易經、道德經等。這套方法經過多年推廣,已經有不少追隨者:台灣各地都有民間的兒童讀經班,中國大陸的「讀經運動」,聲勢尤其浩大:王氏在北京設有「王財貴讀經教育推廣中心」,其官網列出的全日制讀經私塾遍佈中國各省,有數百所之多,官網聲稱曾受益於讀經的兒童達五千萬人;並在浙江設立「文禮書院」,旨在「培育擔當天下大任之文化大才」。
 
王財貴博士的兒童讀經運動,在大約十年前傳到了海外的華人社區。最重要的起因是德國有一位楊嵋博士(字懷仁,網名如幻),在聽說了王財貴的讀經理念後,依法教導她的女兒春子,取得了極佳的成果。楊嵋自此追隨王氏推廣海外讀經教育,協助歐美、澳洲和東南亞各地的華僑成立中文讀經班,並在去年出任「文禮書院」旗下的「文禮國際學校」創校校長。  
 
楊嵋女士著有「海外華文教育的解決之道」一文,在海外華人的中文教育圈中流傳甚廣(全文連結按此)。她在文中寫道:
 
「自2006年起,筆者在德國漢堡開始嘗試以讀經爲主的方式教授孩子中文,即以經典誦讀學習為主;同時為了彌補海外華裔兒童中文環境之不足,輔以大量中文音頻資料和白話文書籍。世界各地也有越來越多的華人父母認同此方法,並自己在家裏以經典為主的方式教子女華文。幾年各地的實踐證明,傳統的經典教育不僅是去除國內語文教育沉屙的一劑良藥,而且非常適用于海外華裔子弟,是海外華文教育的高效解決之道。
 
讀經教育實施得當,不僅能讓海外華裔子弟說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而且能夠幫助突破海外華文教育中的識字閱讀瓶頸;同時,又能讓海外華裔子女學習到真正有價值的中國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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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問題就是:讀經教育真有那麼神奇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很複雜的,首先讓我們看看它的實際操作法。楊女士文中指出了讀經教育的三大原則,即時機要儘早,教材要經典,並採用誦讀的方法。「時機要儘早」,意思是孩子多小開始聽經、讀經都不算早,甚至連小嬰兒都可以聽經;「教材要經典」,意思是一開始就先讀四書,再來讀老莊、詩經、易經等;「採用誦讀的方法」,意思是遵循王財貴宣導的「老實、大量讀經」,讓小孩子一字字、一遍遍、一段段反覆指讀同樣的經典,完全不講解其中的意義,重複五十次、一百次都不嫌多,一直到小朋友背起來為止,然後再進行下一段。論語背完念大學,大學背完念中庸...正如楊女士所說:「拿起一本經典就讀,不管裏面的字有多少,難易如何,都一概帶孩子讀下去,孩子邊讀邊指書上對應的漢字。讀了一段時間,學童漸漸就把漢字的字音和字形對應起來了。」
 
我自已在剛開始教女兒安安學中文的時候,因為沒有現成的方法可循,只能像瞎子摸象似地四處拚命摸索,當然會對這種「海外華文教育的解決之道」大感興趣;我不僅在網上閱讀了大量相關資料,也試著教過安安指讀一點「論語」。在下了不少工夫以後,我的感想是:讀經教育並不適合所有的小孩;至少不適合我女兒,因為她的資質不夠(據我估計是稍微中上的語文天份),沒有辦法僅靠反覆指讀,就讓腦子裏的神經線輕易對上一兩千個漢字的字形和字音,更別說了解字義了。
 
如果有真的很想理解我在說什麼的讀者,我強烈建議先讀一下此系列第八篇「指讀識字法」。在裏面我介紹了用大量指讀白話文為本、不特別講解內容、不刻意系統性教授識字的「純指讀識字法」、並舉了知名親子作家尹建莉女士的女兒圓圓,在上小學前就輕鬆學會了閱讀的經過為正面例子;同時也列出若干使用此法的慘敗個案。以我個人的看法,「讀經識字教育」其實就是「純指讀識字法」的文言文變種:以大量指讀文言文為本、不講解內容、不刻意系統性教授識字,主要仰賴小孩「漸漸把漢字的字音和字形對應起來」的能力。
 
這種作法的關鍵問題之一是:小孩子的天賦不同,有的小孩子對聲音敏感、有的對圖像敏感,有的則對文字敏感。一樣米養百種人,天下的孩子從那種「爸媽隨便指指文字,甚至自已看看電視字幕就會讀書了」的「識字早慧兒」,到「同樣一本書指了一遍又一遍,堅持了一年,一個字都不認識」的「字形、音形連結障礙兒」都有。像尹建莉女士的女兒圓圓、楊嵋女士的女兒春子(據說四歲多就能自主閱讀中文)都是典型的「識字早慧兒」,她們輕易靠「純指讀識字法」學會閱讀的經過,是一些渴想教授子弟中文的父母心目中的活招牌。但是「別人家的孩子」有那個能力,並不表示你家的小孩也有!坦白說,大部份的小孩子,文字天份是沒有高到那種程度的。如果所有的小孩子,都只靠跟著爸媽指指字、念念書,就能在五六歲時自己學會中文閱讀的話,那學校還開國語課幹嘛呢﹖
 
另一個重要問題是小孩子的專注力。「讀經教育」和白話文「純指讀識字法」間的最大差異,是在於指讀白話童書時,小朋友有各種不同的有趣故事可以聽,容易維繫興趣;而在指讀文言經典時,孩子們必需十遍百遍地誦讀自已無法理解的文字,直到背起來為止。但是絕大部份的幼兒,注意力的發展並不完善,學語文無法像成人一樣,全憑毅力懸樑刺股地苦讀。一般來說,「識字早慧兒」及天生資優的孩子,比較會擁有異於常兒的專注力;對資質普通的學齡前小孩來說,坐在書桌前不斷反覆念誦不知所云、頭腦難以「連線」的方塊字,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父母必須千方百計地引誘,甚至施以相當的壓力,而且即令如此,往往也未必能夠達成每日讀經的「業績」。 
 
在以上這兩個條件的限制下,海外的讀經教育,其實可說是一種自然淘汰式的菁英教育。如果不是極關心小孩中文教育的父母,一開始就不會參加讀經班,這是第一道篩選的「學習動機」關卡;讀經班和一般週末中文學校不同,如果沒有天天讀上至少半小時,根本就混不下去,這是第二道篩選的「小孩專注力及家長堅持度」關卡;孩子學到了稍微深入的階段時,一定要對象形文字有足夠的敏感度,才能在海外缺乏語境的情況下,持續靠純指讀的方法受益,這是第三道篩選的「字形及音形連結天份」關卡。能夠通過重重考驗,堅持數年的小華僑,根本就是十裏挑一、甚至百裏挑一的材料,家長們也都是堅毅不拔的有心人,成果當然是可以驕人的。楊嵋女士曾在文中說:「目前的海外讀經的推廣實踐證明,每日堅持讀經至少半小時的華裔子弟差不多都可在三年內突破識字關,讀經一年多就可以讀大部分兒童繪本,在入學年齡就開始讀純文字書籍的例子也不鮮見。」但是她沒說的是,從「開始嘗試讀經的華裔子弟」,到「每日堅持讀經至少半小時、持續至少三年的華裔子弟」,這中間的淘汰率有多驚人。這個連結的文章,是一位在五年前辭去工作,投身讀經教育的法國華人母親訪談記。她描述自已推廣讀經的經驗: 
 
「我曾一度很有挫折感。因為經常是出去宣講後好不容易有一兩個家庭來讀,但讀了幾次就不再來了...後來我到漢堡致謙學堂“取經”,幾位老師就告訴我,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局面,即使在德國讀經風氣最盛的地方,大家也都是這樣子過來的」。在她辦了幾年學之後,「五六年前巴黎最早一批讀經的孩子能堅持到現在的寥寥無幾」,讀經班裏真正熟讀了四書的學生只有兩個,一個是她自已的女兒,一個是班裏另一位老師的孩子!  
 
另一位德國讀經家長的經驗:「2012年農曆新年過後的二月中旬讀經班開課,學習千字文。剛開始加入的家長有大概二十個...問的最多的問題是,為什麼沒完沒了讀這些不可理解的東西...幾次課後參加的家長和孩子們就急劇減少,然後就陸陸續續地有人走...一直到七月份,因為各種原因只剩下一個讀經家長,我。只剩下一個讀經兒童,兒子陽陽。」
 
既然現實情況如此,那麼再下一個問題就是:讀經法到底能不能用呢﹖
 
我個人的看法為:不是完全不能使用,但是一定要實施得當,只靠「老實、大量讀經」的粗糙手法,我是絕不建議的。而且家長必須理解:小孩子的天賦及性向不同,很多孩子未必能從讀經教育中充份得益,有些更是非常不適合「讀經識字法」;對這些小孩來說,其他的中文教學法會更有效果。在下一篇文章裏,我會分享讀經教育的若干實行方法及其中利弊,也請有相關經驗的讀友不吝指教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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