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數十年，醫學界一直大推低脂、低膽固醇飲食，但是美國「時代雜誌」在今年六月竟然推出封面報導：「對脂肪停戰」（Ending the War on Fat），闡述高脂飲食未必對人體有害的主張。此文剛一推出（我還沒看到呢），就有兩位格友不約而同地留言問我的想法。我把文章仔細反覆看了幾次，它的內容相當複雜，論點甚多，其實有很大一部份說法我是同意的，但是也有不能苟同之處。
像「時代雜誌」這種等級的新聞媒體，並不會胡亂發佈江湖流言或未經證實的消息。「對脂肪停戰」文中的醫療資訊，大致都是正確的。但是即使是同樣的事實，若是以不同的手法呈現，刻意突顯某些信息，並在特定方面避重就輕的話，也能給讀者截然不同的觀感。撰文記者Bryan Walsh的陳述法相當精妙：先敘述美國政府為了防範死亡率極高的心血管疾病，自1960、70年代開始提倡低脂飲食；再來就毫不容情地說：「這個持續四十年的低脂飲食實驗全盤失敗，美國人吃得更兇、變得更肥、糖尿病更多、更不健康」，再進一步指出當年對高脂飲食之害的學術研究未盡完善之處，大力強調「脂肪是萬惡之源」這種說法太過粗糙、頗具爭議性。多種不飽和脂肪早已被認為對健康有益，即使最邪惡的飽和脂肪，「最大了不起也就是無害無益而已」；所以我們應該要向「脂肪」這種東西休戰啦！
作者花了不少篇幅指出，美國商人為了因應低脂飲食潮流，製作出各種高澱粉、高糖量的食品代替；結果造成了「醣類加工食品業」這隻巨型怪獸，引發了現在美國「人人肥仔、家家糖尿」的巨大公衛危機。對於這個論點，我是舉雙手雙腳贊同的。我以前寫過的一些格文如「糖糖大作戰」、「無澱粉減肥法」，都曾深入探討這個嚴重問題。但是只憑這樣的主題，沒有足夠的震撼力登上時報雜誌封面，記者遂加上「飽和脂肪無害」的驚世主張。當然啦，糖糖不健康，並不表示脂肪理所當然地就健康。為了支持自已的論點，記者有時不免要運用些寫作技巧，例如作者在表示「低脂飲食使美國人變得更肥、糖尿病更多」之後，繼續說：「心臟病的死亡率雖有降低 -- 很多專家認為是急救醫技進步、吸煙人口減少及降膽固醇藥物大量使用的結果 -- 但是心血管疾病今天仍是美國的頭號殺手！」
聽起來低脂飲食對心血管疾病全沒三小路用嗎﹖記者沒有大聲說出來（不過他自已當然心知肚明）的是：從1950年到1996年，美國人的心血管疾病死亡率整整降低了百分之六十，中風死亡率降了百分之七十，共佔總死亡率降幅中的百分之七十三！這是推行低脂飲食四十年來的確實數據（相關連結按此）。但是根據記者的邏輯，這些年來肥胖症、糖尿病的增加，全是低脂飲食的錯，而心血管疾病死亡率的驚人降幅，全是別人的功勞，低脂飲食半點貢獻都沒有。這樣講公平嗎﹖有什麼根據﹖作者再添一句「但是心血管疾病今天仍是美國的頭號殺手」，看起來真是敲釘轉角、萬劫不復啦 -- 不過現代美國人的平均壽命已經延長到七十八歲，什麼肺炎、腦炎、肺結核、盲腸炎、難產、各種較早期的癌症、甚至連「二十世紀黑死病」愛滋，都已經被打敗了，老傢伙們不死於心血管疾病，是要死於什麼哉﹖何況就算某人瑞活到一百零八歲，在睡夢中無疾而終，醫師也不能在死亡證明書上寫「死因不明」，抓耳撓腮之餘，還不是只能寫個「血管硬化引起的心臟麻痺」，全部一股腦算到「心血管疾病」頭上﹖所謂「頭號殺手」云云，聽起來嚴重之至。認真想來，拼命追究壽活八十的老翁死因，真有那麼大的意義嗎﹖
全文中我最無法贊同的一句話是：“Saturated fat increasingly seems to have at worst a neutral effect on obesity and heart disease” ，亦即是「似乎越來越有這種認知：飽和脂肪對肥胖症及心血管疾病的效應，最大了不起也就是無害無益而已。」如果像美國人吃高糖量食品那種陣仗，天天大啖高脂食品，真的可能不得肥胖症嗎﹖至於說心血管疾病，連作者都很爽快地承認：「飽和脂肪會增加血中的LDL（俗稱的“壞膽固醇”）含量，而高LDL會增加心臟病風險，是千真萬確的。」（註一）但是即令如此，他仍然宣稱飽和脂肪未必會增加心臟病風險，而記者這樣論定的學理根據，最主要是近年來區區兩篇「統合分析」的學術論文。我為此還特別寫過一篇「公衛統計論文的迷思」，解說那種所謂meta-analysis 的論文，數據是可以雕琢、調整的，要拿來證明「使用手機可以導致腦癌」都不難也。例如說記者在文中引述2010年的一項統合分析研究，指稱沒有充足的證據顯示「飽和脂肪」的攝取會增加罹患心血管疾病的機率；然後作者又發揮了他輕描淡寫的工夫，說道：「雖然論文作者們的研究方式曾受到批評，但是他們堅持自已的立場，指出他們研究的目的是突顯繼續研討此題材的必要性。」（註二），並沒提到該文受到什麼樣的批評。
時報雜誌的讀者們，大概一千個人中也未必有一個像我一樣，會把該論文的原文和批評挖出來看看，就算看了，也未必看得懂（老實說我也沒百分之百看懂）。不過如果有人真跑去看的話，就會發現那篇彙集眾家論文的「統合分析」的結果一發表，立即就有兩個同行的專家，對它挑選出來分析的論文內容大表質疑。一個指出被選到的論文中，有半數的研究人員，曾自行根據受試者血液中的膽固醇含量「調整」數據 -- 既然高脂飲食對心血管疾病風險的效果，主要是透過影響膽固醇指數造成的，依膽固醇含量將數據加以「調整」，豈不就失去研究的意義了嗎﹖另一個則指出有一半選用的論文，數據是由受試者回憶一天飲食的問卷得來的，但是人的飲食天天改變，僅調查一天的攝取量，極易造成不準的結果，是公衛營養學界公認的原則。既然他們選來分析的論文中，有半數的水準都很不怎麼樣，最後的結果又有多少可信度呢﹖批評者中有一位更進一步指出，該論文的主要作者之一，其實兼任奶品公司的顧問，頗有支持高脂飲食的強烈動機喔．．．
再說下去，好像我是徹頭徹尾地反對「對脂肪停戰」這篇文章了，其實並不盡然：文章的內容是很充實的，也包含許多中肯的論點。作為一個天天在看高膽固醇、糖尿病、心臟病患者的內科醫師，我的確同意低脂飲食降低壞膽固醇的功效，並非真正威力無窮、立竿見影，比起一些降血脂藥的神效來尤其差遠了；但是這並不表示低脂飲食就完全一無是處。記者雖找到了兩篇主張「飽和脂肪對心血管疾病無礙」的統合分析論文，可是類似的論文中主張有害處的，也所在多有；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仍無法蓋棺論定。故此我不太欣賞作者的表現手法：他極力強調低脂飲食害慘了美國民眾，不管他怎麼在文末申明：「別以為對脂肪停戰，就表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亂吃一切超肥的餐點」（註三），幾乎所有讀者看了他這篇火力全開的大文，留在腦子裏的印象都只會是：「耶！吃奶油吧！吃肥肉吧！」，大喜之餘就把文中其他主題（包括高澱粉飲食之害）全忘光了。而時報雜誌的封面，也的確大喇喇地宣告：「吃奶油吧」！但是美國這個「胖子國度」的問題，最根本的原因是整個所謂的「美式生活」從小就是錯誤的、病態的。只要美國人餐桌上的食物份量，繼續比世界上絕大部份地方多上一倍，每餐隨心所欲地吃到飽；正餐之間再加吃洋芋片、糖果、餅乾；汽水、可樂、果汁當開水在喝；到任何地方一律以車代步，還要嫌車子停得太遠，連上二樓都搭電梯；平均每星期花三十五小時以上看電視（還不計打電腦、電玩的時間）；然後等某人胖到三四百磅、百病叢生時，再發給他社福殘障津貼，供養這隻神豬一輩子的話，什麼高糖低糖、高脂低脂飲食的勞什子，都救不了這個國家啦！
註一： 原文為：It’s incontrovertibly true that saturated fat will raise LDL-cholesterol levels, which are associated with higher rates of heart disease.
註二： 原文為：Though the authors came under criticism for the way they evaluated the evidence, they stand behind the conclusion, noting that the aim of their study is to show the need for more research.
註三： 原文為：But don’t think that the end of the war on fat means all the Extra Value Meals you can 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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