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安安常會問我：「如果我這個字學不起來怎麼辦﹖」
我的回答永遠是一樣的：「沒有關係，我下次再教妳。妳不需要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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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十四歲時，隨家人移民來美國的，當時台灣的小學生根本沒有人念英語。只讀過兩年初中英文的我，基本上是啞吧加文盲，但是又非得和美國的中學生競爭不可。循序漸進的念英文，是絕對來不及了，只能採用比較極端的作法：幾百頁的英文課本、小說，每頁每行不會的字全部查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筆記本上，一本寫滿了再換一本。背得起來嗎﹖能每句全懂嗎﹖當然不可能。但是沒有時間呀！忘了就忘了，不懂就不懂，過幾天再查一次、再寫一次，古人不是說過：書讀十遍、其義自見嗎﹖
在這件事情上，古人沒有騙我。我每天不停地查字、抄字，一面惶惶然不停地想：「英文這麼難！查了又忘、寫了又忘，看來我永遠學不會了．．．」但是就在某年某月某日（實際上不知多久，大約過了一年多吧），我忽然驚覺：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會了！老師說的話，我幾乎可以全懂了；教科書和指定文學讀物上仍然有若干生字，但是連猜帶矇，已經可以自主閱讀，不用抱著字典當救命符啦！
當時我在大喜之餘，對這件事沒有多想。但是現在為了教女兒中文，我很努力地研究語文教學理論，然後就開始思索：如果一個英文鴉鴉烏的中學生，可以在一年多內，憑著無甚章法的自救式補習，追上學了十年英文的美國學生程度，那麼這些學生在過去十年裏，所做的一大堆語文作業，是否有其必要性呢﹖有些頭腦聰明、程度良好的美國同學，是不是花了很多時間，練習他們其實已經會的東西、或是學習他們根本不需要會的東西呢﹖
我又想到我在台灣念小學的經驗。我識字很早，念小學前已經莫名其妙地學會了自主閱讀。從小一開始，每次開學日國語課本一發下來，當天就被我充作故事書，從封面看到封底。反而是注音我不會，因為我看書不必靠注音，上課時很缺乏學習動機，後來好像還要麻煩媽媽幫我惡補。當然了，我還是有學習寫字的必要。但是仔細想想，對一個字形、字音、字義都已了解，基本上只要學一學筆畫和間架的學生來說，那時做的一大堆填空、改錯、造詞、釋義、同義反義詞之類的作業，是不是大半在寫自已本來就會的玩藝呢﹖
最近看了李偉文的「教養，無所不在」一書。作者和兩位女兒的語文程度都很好，但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被初一的國文月考題目難住了。其中的一個例子如下：
下列各詩句的季節，哪一項判斷正確﹖
A、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 秋
B、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 夏
C、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 秋
D、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陰長 -- 夏
除了最後一首詩外，其他三首都是流傳極廣的作品，我從小就會背的。李偉文說答案「可能」是C，我看了半天，卻覺得好像是「以上皆非」。「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顯然是冬天的景色，「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的詩題根本就是「春怨」，這兩項就不多討論了。後面兩項簡直不是在考中文，而是在考作物栽培；我還特地上網確認了桃花和大麥的季節。桃花的花期是三、四月，秋天那來的桃花可掉在水裏呢﹖大麥黃熟也是三、四月，總不能扯說四月是夏天吧﹖倒是「棗花未落桐陰長」一句頗有點夏天的風情，但是「D的第二句」並不是一個選項啊！
這樣子的題目值得做嗎﹖李偉文的評語是此等作業「打擊孩子的信心、破壞對學習的興趣，以及進入文學欣賞的可能性。」而我．．．我沒有評語．．．
據說現在台灣的小學生，還要學一種很偉大的東西叫「修辭學」。那些什麼「綜合排比、並列複句、遞進複句、呼告、轉品」的碗糕，我看來看去也沒看懂，可是這也沒妨礙我胡亂掰出洋洋數千字的格文。學習一種語文，最終極的目的不就是要能夠熟練地運用該語言閱讀、寫作、欣賞文學作品嗎﹖在這個漫長的馬拉松路程上，能夠老老實實一步步跑到終點，已經不太容易了，幹嘛還要花一堆時間，把路邊的灰塵掃來掃去，花花草草東修西剪呢﹖
我現在教安安中文的方法，是講求「業績」的正式學校完全沒辦法做到的：無教材、無進度、無練習題、不要求抄書或默寫，只是每天不斷地接觸文字。用講故事的方法學習生字卡、用親子共讀的方法泛讀書本、用念誦詩詞的方法親近古典文學；有時一天只能認識一個生字，有時狀況好可以學七八個，然後學了一定會忘掉一部份，沒有關係，忘了再學。安安從六歲生日開始學寫字，但是練習量很少，每天幾分鐘就寫完了，大半的字默寫不出來，但是我也不在乎。我最常對安安講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怕妳不會，只怕妳不學。」洗腦般地講到安安都背起來了。
老實說，這是一個賭注很大的零和遊戲，我惟一的目標是「自主閱讀中文」，如果達不到這個目標的話，以前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流水。我到現在還沒有成功，以後能不能順利達陣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我自已曾經用這個辦法成功過一次！當然啦，英文是比中文容易學的語言，而且我那時擁有全英語的環境，所以學習難度和小ABC學中文相比算是偏低。儘管如此，我還是會認真努力下去，不管中文這個語言有多難、海外的環境多麼匱乏，只要肯持續學習，就會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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