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監獄醫院的VIP」一文中,談到美國犯人享有的「醫療權」,有時竟然超過經濟拮据的善良百姓。換心搶犯也許是個特例,但是我在美國醫學院念書時,曾在監獄醫院實習,見識了若干令人張口結舌的個案。有些除非是親身經歷,真的不敢相信是事實呢!  
 
監獄醫院位於醫科大樓某一層的深處,進門的景象宛如電影畫面:查驗通行證,武裝警衛,寂靜的長走廊,一重重自動開關的鐵柵門,令我等實習菜鳥大為興奮。我們奉命兩人一組去「採訪」病例。第一案是個身材臃腫的婦女,大腹便便,顯然懷孕已到末期了!

prison hospital  

「請問妳住院是懷孕有什麼問題嗎﹖」我們問道。
「嗯!有點出血現象,住院安胎啦!」
「住了幾天了﹖」我的搭檔隨口問道。
「嗯...我想想...」她認真地屈著手指,算了半天:「六個多月吧﹖」
「什麼﹖」我嚇了一跳,那她豈不幾乎整個孕程都躺在醫院裏﹖「妳出血都不止哦﹖」
「沒有啦!有止住了!可是監獄不會“照顧”我這種胎兒不穩的產婦,所以就讓我一直住院嘛!」
 
我和搭檔兩人面面相覷。在住院費極高的美國,所有保險公司都對住院天數嚴格控管,像我先生心臟手術,一星期就被踢出醫院。在無嚴重危險的狀況下,住院數月安胎,是完完全全的天方夜譚,大部分類似狀況的產婦不但沒醫院住,說不定連請病假的診斷書都拿不到手。我懷孕時是最危險的「完全性前置胎盤」,隨時有大出血的可能性,也挺著大肚子一直工作到八個月,回家還要自已燒飯、洗衣。而這位犯人卻舒舒服服全程躺在床上,雪白的床單,照三餐端來的飲食,漿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隨傳隨到的醫護人員,這樣叫作「服刑」喔﹖媽媽米亞!
 
第二位女士腹部沒有顯著隆起,但是身材還是頗為偏胖。我一面咕噥說:「看來監獄伙食還不錯嘛!」一面請問她的病因。
 
「啊,我來作手術...」她掀起袍子,露出腹部蓋著傷口的紗布。
「腹部手術嗎﹖」我眼光探索著紗布部位,一面猜測:「是割盲腸﹖還是婦科手術﹖或是受了傷...」
「醫師妳不用猜了!」病人一副「妳永遠不會猜到」的表情,稍稍忸怩地小聲說:「我作的是 tummy tuck...」
「蛤﹖」我真的以為我英文不好,聽錯了...「妳說妳作什麼﹖」
「我說...tummy tuck(腹部抽脂手術)啦!」病人更加細聲但堅定地說。
 
我暈頭暈腦...美容減肥手術﹖監獄罪犯﹖超好康免費服務﹖﹖﹖...
 
我看看我的搭檔,這位白人帥哥顯然比我更不想掩飾心裏的X@!&XD$%,早已滿臉鄙夷地把頭扭過去,擺出一副「我不想鳥她」的態度。天啊!抽脂手術,哪有什麼病史(我肥嘛!)、診療發現(肚子有脂肪﹖)或病情探索可言﹖這作業要怎麼交啊﹖我胡亂問了幾個問題敷衍過去,那邊搭檔老兄已經不耐煩地往外走了。我快步追上,一出了病房,他的怒氣便爆發出來:「哪有納稅人的錢這樣花法的﹖太離譜、太過份了,我拒絕和她說話!我要去問總醫師...」
 
總醫師看來不是頭一次碰到憤怒小知青的抗議,一臉悠然地答道:「第一,你們想想,整型外科的住院醫師要練習的對象啊!來作美容手術的都是自費病人,誰肯讓練習生動刀﹖這樣安排,犯人和實習大夫各取所需嘛!第二,犯罪心理學家說過,有些人犯罪的潛藏動機,可能出於對本身形象的自卑或不滿,幫犯人改變外型,也可能有助他們改過遷善嘛...」
 
天啊!美容手術在美國可是超超超超超...昂貴的耶!如果在醫院貼個公告:「免費抽脂手術,由本院住院/實習大夫施行」,應徵的人可能會從院頭排到院尾吧!為何獨厚作奸犯科者呢﹖理由其實非常簡單:真正的大筆花銷並不是醫師費,而是住院費。就算小大夫千情萬願免費開刀,病人仍付不起手術室、病房、器材、麻醉、護理、藥品的費用,只有百分百公費的囚犯,才有「一毛不拔、一文不付」的國賓級權益也...  
 
監獄病房設備終究有限,所以無法妥善處理的犯人,會被送到醫院其他樓層各病房戒護就醫。我到心臟科實習時就立刻碰上了一個,超級典型的心肌梗塞個案:左胸壓迫感、呼吸困難、左臂麻木、噁心、冷汗、吸煙史、家族病史,所有教科書上的情境一應俱全,被獄方火速戒護到心臟病房就醫。初步檢查心電圖、驗血皆正常,但心臟病有時要發作後數小時以至一天,才會出現檢驗異常現象,患者也就理所當然被留院,接受為期二十三小時的嚴密觀察。觀察了一天後,我大感詫異,忍不住跑去請教上面的住院醫師:
 
「學長啊!這個患者的症狀那麼經典,可是他...檢驗全正常耶!如果他沒有心臟病的話,那些症狀要怎麼解釋﹖胃氣﹖肋膜炎﹖胸膜炎﹖都不像啊...」
學長輕輕笑了:「解釋啊...因為他是“那邊”來的嘛!」
「學長你話講清楚點好不好!」
「說破就不值錢了...」學長笑,顯然很享受看我焦頭爛額的模樣:「妳自已仔細看看他 -- 不要想他的病情,看他這個人就好。」
我定睛看去,病人眼睛緊盯病床前附的小電視,不時隨著劇情哈哈大笑,完全沒有任何疼痛、不適的表情。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漸漸有所領悟了:
「莫非...莫非他根本就沒...」
「告訴妳一句好話,」學長又笑了:「這些人在監獄裏都互相“研討”,心血管疾病、心肌梗塞的症狀背得比你我還熟!監獄病房終究沒有普通病房舒服,又沒有電視看。逢年過節或是超級杯轉播的日子,“那邊”都會送來一堆 “疑似心臟病” 的仁兄仁姐來“觀察”,這樣了解了嗎﹖」  
 
於是心臟病房常看到的景象便是:就醫的犯人悠哉遊哉躺在溫暖的被窩裏,一面看電視,一面大嚼剛端到床上,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戒護的警衛則直挺挺或站或坐在門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連杯茶水都沒有。更等而下之的是咱們這些實習小大夫,披頭散髮、手忙腳亂地伺候這些罪犯大人或娘娘,沒得吃沒得睡地,幫他們檢查、抽血、寫病歷、下醫囑、作心電圖,如果肚裏還雪亮亮知道這傢伙十有八九是裝病,心底那份嘔就不用提了!
 
這也是我「至今猶憶英教授」的原因。心導管專家的英教授,是心臟科相當特立獨行的老師。學問很好,但是從不相信成績單、推薦信那一套。打分數時手下所有學生都歡喜若狂,因為英教授給的分數一律超高!可是你如果天真到以為教授欣賞你,請他寫封推薦信的話,包準會踢到鐵板!那天英教授帶著我們巡房,來到一個女病人門前,門口站的警衛愁眉苦臉地望著我們。
 
「嘿!又是她啊﹖」英教授也皺眉了。
「是啊!三星期前才送她回監獄的耶!」負責的實習醫師表情像吞了死蟑螂一樣:「又是一模一樣的症狀...使力時胸痛、氣喘,休息就會好...隔一陣就“大痛”一番送來住院...今年第四次了,從來沒檢查出什麼碗糕...」
「運動心電圖、核醫造影不都作了﹖不足以證明她沒病嗎﹖」資深住院醫師問道。
「是啊!可是她走路就叫累,沒能完成運動心電圖,她的核醫造影又有點技術問題,無法確診,」實習醫師遠遠瞥了病房深處,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女人一眼:「又不能把她抓去作心導管,作絕對認定的診斷,只好任她天天逛醫院...」
「為什麼不能﹖」英教授冷冷道。
所有的人都像被點穴了一樣,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來。
「可是...可是心導管是侵犯性手術,有一定風險。」好半晌才聽見實習醫師結結巴巴地說:「患者多半沒有心血管疾病啊!這個...合乎醫學倫理嗎﹖」
「那我們任她濫用醫療資源,占用別人真正需要的病床,」英教授冷笑:「就很合乎醫學倫理嗎﹖」
「可是心導管手術也很昂貴啊,」美國的學生實在很敢講,和教授爭辯不休:「沒必要的施行,不也是濫用醫療資源嗎﹖」
「請問是一次心導管貴,還是她十次八次跑來住院貴﹖你不來個一勞永逸,證明她的確沒心臟病,就算你今天趕她出院,沒幾天她又來,不知情的急診處醫師又讓她入院,你要再照顧她嗎﹖」
「這.....」
「就這樣了!去排心導管!」英教授大手一揮,看都不看病人一眼。
 
哎,一物制一物!賭爛病人就是要這種怪胎教授才擺得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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