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網上看到被台灣媒體炒得紅紅火火的一個新名詞:「語言癌」,形容現代人無法精準使用中文表達意見的現象。「語言癌」的典故來自某位「食神」級的大廚師:形象素來忠厚顧家的他,最近因為桃色事件被媒體抓包;大廚為了自救自清,在記者會上發表了一些不甚妥當的言論,被記者及網友們攻擊得體無完膚。最近某大報更拿其中的金句「我們有擁抱的動作,我們有嘴對嘴的動作」大做文章,指稱這種贅字充斥的冗長句型為「語言癌」,頓時引起了非常熱烈的討論。有許多學者及文人紛紛表示問題嚴重,年輕人深受網路影響,導致口語表達方式累贅拖沓;但是也有人覺得這樣的冗詞贅語,源於服務業、媒體界等需要婉轉陳詞的職業性需要,屬於語言的自然演進,無需大驚小怪;更有人提出一些大作家故意使用贅詞創造特殊意境的例子,強調不必要求年輕人追求中規中矩、言簡意賅但了無新意的措詞。可說是百家爭鳴、意見紛紜,新聞炒得好不熱鬧啊!
其實如果談到「國文教育」的議題,我這人橫看豎看,都不該有任何置喙的餘地:我本人的正規中文教育只受到初中二年級,連最基本的國民教育都沒完成;從未修過任何教育方面的課程,更沒有半點中文教學的經驗。(安媽OS:年輕時在美國某大學做博士後研究,也不知是當地中文學校缺人缺得太嚴重、還是別人看我這個「研究員」一副「英英美代子」的模樣,居然有人邀我到當地的週末中文學校教書,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立刻敬謝不敏、腳底抹油啦。)但是現在眼前有個活蹦亂跳、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小女兒的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很鴕鳥地說「中文教育干我何事」-- 萬分實際的小孩教育問題逼到眼前來,不想也得想啦!
眾所公認,中文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但是中文之難,主要在於成百上千、無甚規則可循的方塊字;口語方面並不比其他語言困難。雖說各界學者專家,多有深感「語言癌」問題嚴重的,但我個人倒是覺得還好 -- 若是稍加指點修正,要改掉冗詞贅語的問題,應該不會太難;甚至不用靠學校開什麼說話課、演講課,只要家長有心,在家中時時提點子弟的口語句法,情形即可大為改善。我一向只和家裏那隻小ABC講中文,隨時指正她的用字遣詞,並且適時應用成語、典故和她溝通,自已覺得是相當有效的。在美國的華人朋友聽安安說話,都會驚訝地說:「安安的中文講得很好呀!」(安媽OS:不過她的英文就不太行了。)何況口語不同於寫信、為文,在實際生活中,有時繁複拖沓的句法可以起一些粧點門面、控制節奏、甚至藏拙遮羞的功用。就拿上文的大廚做例子吧:什麼「我們有擁抱的動作,我們有嘴對嘴的動作」的句子,固然缺乏簡潔乾淨的文學美感,但是你教名廚直截了當地說:「我和X女士摟抱接吻啦」,人家怎麼說得出口來啊﹖
學說華語是一回事,要把中國文字認真學好,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聽大家嚷嚷什麼教改、教材讓學生國文程度低落之餘,我想引用幽默大師林語堂的一段話:「我生平所見國文好的學生,都是自已看小說看閒書而來;我從未看過只靠學校那薄薄幾本課本,中文就能念得好的。」要提升語文程度,最實際的辦法就是大量閱讀文筆有水準的書籍(未必需要是文學名著,但也不能是寫得亂七八糟的網路火星文)。我在美國念中學時,英文課的作業有相當比例是讓學生閱讀指定的英美經典小說,就其內容做出口頭及書面報告。雖說在我們那間放牛高中,總免不了有講述海明威「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讀後感的學生爬上台去大聲說「我看這本書時睡著了好幾次...」的齣頭,但是這種學習法的確是相當有效的。背誦經典古文古詩,當然有助於國文程度;但是如果學生完全不碰課本以外的書籍,就算把所有課文中每個字都背下來,中文程度就真的會非常好嗎﹖我最感恩的是當年在台灣念書時,教材中還沒有「修辭學」這種寶貨。在我看來,學生有空不去多瀏覽一些優秀的文學作品,卻花在研究零星句子用的是「綜合排比、並列複句、遞進複句、呼告、轉品」之類技巧的奇怪學問,就好像學廚師的年輕人不花工夫多多接觸、處理食材,只是拼命拿著書鑽研什麼「分子廚藝」的高深理論一樣,很浪費時間的說...
台灣畢竟是中國文化根基深厚的華人社會,年輕人的國文程度高低姑且不論,只要是小學畢業生,就至少能讀能寫中文。但是對生長在美國的ABC來說,想把中文學到輕易可以閱報、寫信的程度,那可真是世紀大挑戰,我生平根本沒有見過一個成功的例子。(應該還是有的,只是太少見,未曾出現在我的見聞範圍。)我覺得有個可能的原因,是小朋友無法養成閱讀中文書籍的習慣。傳統式的華僑中文學校每週僅上課一次,進度緩慢。我看過一些海外版初級華語教材,要用上一年半載的課本,每冊只有百餘個生字而已。但是即使想閱讀較淺近的兒童讀物,至少也要累積千兒八百的字彙吧﹖等小朋友的中文字庫勉強夠得上數量時,已經是能夠閱讀原文版莎士比亞的中學生啦;不管有多麼酷愛閱讀,要叫一位沈醉於英文的愛情、推理、冒險、歷史、驚悚、魔幻等各種精采小說(如「魔戒」、「達文西密碼」、「追風箏的孩子」)的年輕人回頭去讀「小貓叫、小狗跳」的中文童書,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有誰會願意哉﹖於是最後的結果就是:在花費了無數週末的時間和精神,消耗大量紙筆、汽油以及爸媽威逼利誘的心力後,小ABC儲存了幾百個方塊字在肚子裏,但是撿起一張中文報,認得的字大概只有一半,上下文意連接不起來;要寫封最普通的問候信,一支筆提起來好像有千斤重,更別提講究什麼修辭、用典啦。
不過隨著近年來華人移民的大量湧入,以及廣大中國市場在美國掀起的「中文熱」風潮,傳統的海外華文教學法,也逐漸開始轉變了。我所知道最積極有效的方式,是美國某些學校提供的「中文沈浸式」(Mandarin Immersion School)教學:國小學童一半時間用英文上課、一半用中文。(註:「中文沈浸式」教學在美國,是最近六、七年才流行起來的。現在全國提供這種教學法的學校接近兩百家,公私立都有,中英文教學時間也有各種不同的比例,深受華人家長歡迎。)可惜這種學校只限於少數華人高度集中的地區,離我們家都相當遠。也有不少華人補習業者,推出每天課後固定學習中文的安親班;有些家長則是揪集一些親友,自聘家教為子女傳授中文;我甚至看過北加州提供「學前中文識字班」的幼兒園文宣:業者號稱採用從遊戲中學習的教學法,可讓四至六歲的小朋友認識上千字中文,達到能閱讀中文書籍的目的。這些作法基本上都還處於較早期的實行階段,尚未到達驗收成果的程度;但是我相信隨著教育界及華入家長的努力,在安安這一代,能夠流暢讀寫中文的小ABC,就會慢慢開始出現了!
上述的各種作法雖然都很有希望,但是對於不住在華人區、沒有這些教學資源的安安來說,仍然是遠水難救近火。我在現階段只能採用識字卡的土法煉鋼方式,自已教安安認字。但是教沒多久,我就發現安安對中文字的敏銳度並不如我小時候:她學是學得起來,但是常常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學習效率不算好;喜歡聽我們讀中文繪本,可是眼光都落在圖畫上,而不是我手指的文字;個別的注音符號她大致都認識,但是卻懶得拼起來去辨識一個字;而在她這麼幼小的年齡,我也不願意太強迫她,只能盡量想一些遊戲式的作法來誘導了。看來在「中文教學」這條路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老媽也只能一面高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一面繼續努力想辦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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