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診所裏看了一位很有意思的病人。他是個精神瞿鑠的七十二歲老先生，雖然有高血壓和糖尿病，但是因為患者本身恪遵醫囑，按時服藥、經常運動、注意飲食，病情控制極為良好，每次到我這裏回診時，數據都很正常。幾個月前，他表示從事較耗體力的活動如爬樓梯時，有輕度呼吸困難的現象。我安排了一連串檢查，結果發現老先生心臟血管有三條嚴重堵塞，其中重要的左前降支冠狀動脈阻塞已達百分之九十。心臟科醫師建議患者儘快接受心血管繞道手術，病人幾天前已經看過外科醫生，評估之下認為他健康狀況甚好，手術成功的機會極大。
我迅速瀏覽了一下病歷，很自然地就問道：「那你是排那一天開刀﹖」
病人正色說：「醫師啊，我根本還沒決定要開刀呢！」
「什麼﹖」我略為吃驚，隨即想到病人可能患了「開刀恐懼症」，連忙勸道：「現在的心血管繞道手術精良無比。你的健康狀況那麼好，我們的心臟外科又都是一流名醫，手術幾乎不可能失敗。做完後，你大有可能輕易延壽二三十年啊！」
「這個我完全知道」，病人神情仍然很嚴肅：「但我就是不想“延壽二三十年”！」
「嗄﹖」這次我是真正吃驚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根本不想活到八十好幾九十，行動不便、頭腦癡呆、眼瞎耳聾、屎尿失禁地在那裏苟延殘喘，拖累一大堆人。我太太在多年前，因為意外事故造成腦缺氧，醫生極力搶救，最後雖然保住性命，但是已經變成植物人，只能在療養院渡過毫無意義的餘生，我走後子女還不知要照顧她多久。我不想要活得長，只想要在身體硬朗、了無遺憾下的情況善終。用手術延長壽命到百歲高齡，大違我的本意。」
「可是．．．可是你現在心血管的狀況，簡直像個定時炸彈。」我皺眉：「左冠狀動脈堵塞了百分之九十，只要隨時來個小小血栓，你就會．．．就會．．．」
「我知道，」病人淡然說：「老實說，我這一生已經非常豐足了。我有著成功的事業，到現在仍然天天樂在工作；休閒時間幾乎走遍了全世界，只剩南極沒去過而已；這輩子曾經領養、助養過數十名小孩，只是供他們到大學畢業的就有二十五位，沒有一位背負半毛錢的學生貸款；我累積的財富已經多半散給有需要的人。就算我明天就走，也覺得一切完滿、不枉此生，我真的不在乎了！」他笑笑說：「醫師妳可能覺得我這種想法很神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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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病人的想法或者略嫌極端，但是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過去百年來醫學科技進步神速，雖然大大延長了人類的壽命，但是也讓很多猶如風中殘燭般的病人，得以在悲慘痛苦的情形下苟延殘喘。越接近生命的盡頭，這種「人工延壽」的狀況越是嚴重。我就屢次見到高齡八九十歲、甚或百歲的長者，在心臟或肺臟已完全衰竭的狀況下，原本可以安詳辭世的，卻在家人子女不忍放手的情況下被送入加護病房，在全套扎針、插管、鼻胃管、灌食、洗腎、電擊、心臟按摩的極度痛苦過程一一嘗過後才魂歸天國；即使再怎麼勉強也沒多撐幾日的壽命，只是讓患者遭受更多折磨、消耗更多昂貴的醫療資源而已。至於像植物人等長期延壽的情形，更是家屬及社會不可承受之重。以前我在住院醫師階段，見識過加州一個非常可怕的醫療機構（似乎叫Vanco，日子久了不太記得）。說可怕並非因為病人遭受虐待，而是該機構收容的全是病到無法自行呼吸，靠著在喉嚨切一個洞，接上呼吸器長期延命的病人，那種整間全是結合著大大一個呼吸器的活人情況很是詭異。進出監獄醫院面不改色的我（有興趣者可參考「監獄醫院初體驗」一文），那回是帶著自已都快要窒息的感覺逃出去的。
在人類越來越不會因為急病死亡，各種心肺衰竭、肝腎衰竭、全身不遂、末期癌症病人都可以用現代醫學技術「買命」的二十一世紀，以前人追求的「善終」、「生也歡喜，死也歡喜」境界，竟然成了越來越難得的奢求，不能不說是對科技進步的一大諷刺。記得曾讀過台灣醫生作家王溢嘉的一段敘述：他有位末期的插管病人，因為痛苦不堪，向醫護人員求死，當然沒人理會；病人遂用蠻力拔掉呼吸管，弄得血跡斑斑。雖然他不斷向醫師哀求別再把管子插回，恪於法律責任的王醫師，仍然不得不把無抵抗之力的病人雙手綁住，強行插管．．．這樣的作法已經不是醫療行為，而是合法的虐待患者了呀！幸好美國對病人的權益頗為保護，我們完全可以尊重病人的意願，不必面對類似的恐怖抉擇。很多患者（包括上面這位老先生在內）都在仍然身強體健時簽下「預立醫療指示」﹙Advance Directives），保存於家庭醫師及常去的醫院檔案中。在指示中，病人可以詳細載明自已若是陷入病重無法表達意願的狀況下，是否願意接受插管、灌食、洗腎、電擊等徒勞無功的延命式治療；也可以指定「法定醫療代理人」，在自已昏迷無意識的狀況下，由此人全權決定治療方向。這類文件有完全的法律約束力，醫護人員必須忠實遵守，不得因家屬要求之類的理由隨意改變。可惜在一般諱言身後之事的華人社會，這種制度仍然不流行，台灣似乎只有一些安寧病房在採用而已。
我把上面的想法大略和老先生討論了一下，補充說：「雖然我非常贊同不要在生命末期，進行亳無意義的醫療行為；但是先生您的情形，和那些末期病患又有所不同。您現在身體狀況不錯，而將來的情況如何，沒有人能預料或掌控。若是您拒絕接受手術，未來有可能因為心臟病大舉發作，造成心功能衰竭，雖未送命，但是卻陷入您最不願見的體弱衰病境地。而進行手術的話，也有可能健健康康地再活十幾二十年後，因為腦血栓或其他原因，如您所願的猝然離世。所以您對是否要接受手術，還是要再度詳加考量才好。」
病人點頭說：「這些情形我也了解，所以我仍在考慮之中；也不排除雖不接受手術，但是會請心臟科醫師設法打通一兩條大血管的作法。謝謝醫師的詳細討論，我會好好再去想一想的。」
我把他送到診療室門口，和他握握手：「那就祝您好運啦！」
看著病人腰桿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心中難免有著絲絲感慨：科技再怎麼進步，人類仍然無法參透「死亡」這一大關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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