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怎樣教小孩讀唐詩宋詞」一文中，分享了女兒小時候學習中文詩詞的經過。那時她的年紀較小，中文程度較低，所以教學手法主要是遊戲式的熏陶；後來隨著安安升上高年級，開始閱讀一般的成人書籍，在詩詞古文這方面素養的需求，也變得越來越大。我發現在此階段的文言文學習，有個不錯的管道：就是從孩子閱讀的中文小說裡面發掘相關教材。有些天王、天后級的暢銷小說作家（例如金庸和瓊瑤），中國古典文學的根底深厚，會在作品裡「插播」大量的詩詞古文。小朋友在閱讀精彩有趣的故事之餘，對於在書裡看過的詩文，自然就能產生相當程度的興趣。趁這個機會進行教學，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女兒安安在小五時閲讀的瓊瑤小説「還珠格格」，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曾「安安的“全壘打”中文讀物 -- 還珠格格」文中寫道：「純粹從中文教育的觀點來看，這部書真是一個挖掘不盡的寶藏。」還珠格格裏面，整首或是部分引用的古典詩詞，從最簡單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到「長恨歌」、「琵琶行」等長詩中的句子，至少有好幾十首（這篇文中列出了二十首，還只是一部分而已）。書中的第一女主角小燕子從小失學，當了格格以後，被逼著學習成語、唐詩、古文，前前後後鬧了無數笑話。安安那時對於這些少女漫畫式的搞笑情節，簡直是到了瘋狂迷戀的地步，讀完了書以後，立即去沒完沒了地看DVD，有些比較短的詩，例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于謙的「石灰吟」，根本是看太多次，自己就背起來了。（安媽OS：同時也背了不少小燕子胡謅的打油詩，像什麽「門前一隻狗，在啃肉骨頭。又來一隻狗，雙雙打破頭」、「走進一間房，四面都是牆，抬頭見老鼠，低頭見蟑螂」之類。）。另外有些稍長的詩詞，例如李頎的「古從軍行」、陶淵明的「雜詩」、管夫人的「我儂詞」，安安也從劇中記住了相當程度的内容，我再稍微提點一下，她就輕易把全詩背了下來；尤其是小燕子爲了幫助記憶，一邊舞劍、一邊胡亂背誦「古從軍行」的情節，她反反覆覆地邊看邊念邊笑，真的是歡樂無限，哪有什麽小ABC學中文的痛苦過程啊！ （安媽OS：以上這些詩詞的内容請參考附錄。文中粗體字標示的，是安安學過的教材。）
小燕子在劇裏被逼著學的不只是「古從軍行」，還有著墨更多的「禮運大同篇」，安安看完了那整段荒謬劇之後，居然肯心甘情願地去背誦原文，真乃匪夷所思。瓊瑤奶奶的功德還不止此 -- 小燕子在戲裏，連帶演出了全篇的白話翻譯，媽媽連講解的力氣都省掉啦！底下是安安自願默寫的「禮運大同篇」：
至於小燕子的成語學習，那更是一條貫穿全書的支綫。裏面妙趣橫生的情節多如繁星，我實在忍不住想抄一段她的「學成語出糗記」讓大家看看：
……「這個我懂！“一鳥罵人”就是說，一隻鳥在樹上罵人……」說著，就驚喜起來：「這隻鳥和我一定拜了把子，大概也是一隻小燕子！」「一鳥罵人？」紫薇的眼睛張得好大：「怎麼有這樣離譜的成語？」「是“一鳴驚人”！ 」永琪跌腳。爾康拍拍腦袋，急道：「小燕子！你不能把每個字都拆開，只念你會念的那部份！」…… 「算了算了，再念下去看看！」永琪放棄「一鳴驚人」了。
「一勞永兔！大概是說一隻兔子的故事。」「一勞永逸！」大家又異口同聲喊。「一絲不句！」小燕子繼續念。「一絲不苟！」大家再喊。小燕子忽然發現一個成語，驚喊道：「哎呀……這句好厲害！簡直就是皇后和容嬤嬤！」「哪句？哪句？」永琪伸長脖子問。「一發千鉤！這一定是一種刑罰，一根頭髮，要用一千個鉤子鉤起來，你們說多厲害？」「天啊！是“一髮千鈞“！」爾康喊著。「你們又要喊天了，每次我一做學問，你們就開始喊天，喊得我都沒有興趣了！」小燕子不滿的噘著嘴。「不喊天，不喊天！你再看下去！」爾康忙說。
「這個……」小燕子看著冊子，沒什麼把握的說：「這個“一兵之貓”我看不懂。是不是一隊貓要和別的貓打架？還是貓要編成軍隊什麼的……」眾人全部傻眼。「一兵之貓？這可把我給考住了，這是什麼？」紫薇問。「“一丘之貉”啦！」永琪喊。一屋子的人，差點全部摔到地下去了…..
在書的結尾，小燕子終於從「成語白癡」的身份修成正果，成爲能編出一整首成語歌謠來教小朋友的老師。而她真正得益的學生，當然是那些拼命跟著追劇的孩子，例如安老闆之輩啦！除了詩詞、古文、成語之外，「還珠」裏面還有各種對聯、歌詞、謎語、酒令、文字遊戲…… 如果善加利用的話，可以說是教不完啊！
至於從金庸小説裏學習詩詞古文，難度就比較高了。以「射鵰英雄傳」爲例吧，書中很多詩詞都是整首引用，包括一些内容較深、和情節的關係又非極緊密的長調，如辛棄疾的 「瑞鶴仙•賦梅」、朱敦儒的「水龍吟」、張孝祥的「六州歌頭」、柳永的「望海潮」等，對小朋友們的挑戰性偏高。我在安安和她的學伴阿傅讀「射鵰」的時候，只從其中挑了兩首短短的來教：林升的「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和岳飛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兩首詩詞，金大俠在文中倒也都有一番演繹。「題臨安邸」的解説比較簡單親民：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什麼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金庸借黃蓉的話，討論「小重山」那一段就很難了。安安和阿傅都坦承沒有看懂：
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我覺得像岳飛「避嫌養晦」、「憂國傷時」，或是為書作畫筆墨「圓渾蘊藉」之類的概念，對小學生實在太過深奧，決定不花功夫去探討了，就只讓他們學習這首詞本身的意思而已。不過射鵰裏面的文史典故俯拾皆是，要尋找教材，倒也無需拘泥於作者完整引用的詩詞。例如書中最有趣的情節之一，是黃蓉以高超的烹飪手段，引誘洪七公教導郭靖武藝，還把各種佳餚配上非常風雅的菜名：
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麼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
當然了，詩經「關鳩」裏面描寫的男歡女愛，和美食毫不相干，但是這段有趣的情節，可以增加安安和阿傅讀詩的興致。另一個例子來自書中的反派歐陽克。這位自命風流的帥哥，曾經引經據典地向黃蓉大獻殷勤，卻馬上碰了釘子：
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麼？」歐陽克張開摺扇，扇了兩扇，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
歐陽克這段臺詞，來自曹操的「短歌行」，其中有句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不過「天下文章一大抄」，金庸抄曹操，曹操則抄詩經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我在此讓孩子們多花了一點時間，背下「短歌行」、「子衿」，以及文天祥「正氣歌」結尾的一小部分。（安媽OS：「正氣歌」本身長而且難，我只要求他們學最後從「悠悠我心悲」起的六句，其他都不用唸。）選這些教材，主要是和小朋友介紹中國文學「用典」的傳統。詩經裡面的情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到了曹操這位政治家筆下，就變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的徵才廣告；而對於文天祥這樣的烈士，則是「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正義之辭；然後在金庸小說裡，又變成「悠悠我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的泡妞手法了。我會和孩子們討論這個典故的各種不同使用法，或許他們還無法全盤理解，但是也可以淺嘗中國古典詩詞的多重風貌。
當然了，文言文的學習，對於海外的小朋友們並非必要；但是在真實生活中，我也確實知道有華僑子弟，是透過小説對詩詞發生興趣的。雖説這類經驗未必能套用在所有孩子身上，但是如果孩子有意願的話，也不妨試著接觸看看，畢竟「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説不定真能激出火花呢！
附錄一：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小燕子版：前不見蹄膀，後不見烤鴨，念肚子之空空，獨愴然而涕下。）
附錄二：于謙的「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附錄三：李頎的「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小燕子版：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皇上刁難風沙暗，公主背詩幽怨多。野人萬里打不過，劍氣如雪連沙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聽說玉門還被遮，應該殺他一大車…..）
附錄四：陶淵明的「雜詩」：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附錄五：管夫人的「我儂詞」：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附錄六：詩經的「關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附錄七：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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