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時代的知名教育家葉聖陶先生說：文字語言的訓練，主要是訓練語感。
那「語感」又是什麼東西﹖語文教育學者的解釋各有不同，葉先生認為語感有兩種意義：第一要了解字、詞的意義和情味；第二要對語言文字有靈敏的感覺。所以「語感」有不同層次的差異：先要能熟練、正確地掌握字詞的意義，再進一步尋求對文字的情味與美感更深入的體會。後者的高級語感，屬於文學的層次；例如王安石傳誦千古的名句：「春風又綠江南岸」，其中用的「綠」字，初稿從「到」，改成「過」，再改「滿」，塗塗抹抹十多次，到最後寫出個「綠」字，感覺「喔，終於對了」！這就是作家級的語感了。
不過這篇文章要討論的，是前一種的低層次「語感」，屬於在學習精緻的修辭、煉句之前，能夠正確理解及運用字詞的基本功。大致就是小朋友剛開始自已念繪本時，看到「長頸鹿的脖子長得很長」，能直覺地知道第一個和第三個「長」字要念「常」，第二個要念「掌」的層次。有些讀者看到這裏，可能會撇嘴說：「這麼簡單的東西，那個小孩不會啊﹖有什麼研究的價值呢﹖」
沒錯，這種層次的語感，對有語言大環境的小朋友來說，基本上是可以在語境浸潤的情況下，自然吸收的，不存在要怎麼學習的問題。例如台灣有個剛進小一的學生，在週末和爸媽去動物園，抬頭就看到「長頸鹿」的大牌子，旁邊有人在說：「哇，長頸鹿長得好高呀！」認真點的爸媽，還會指著旁邊的解說牌，念一次給孩子聽。回家打開電視，看動物奇觀節目，播報員又說：「小長頸鹿一天天長大嘍」，配上生動的鏡頭，底下再打上字幕．．． 這樣子的大環境薰陶，那有不能自自然然就會的道理！但如果是個語言天份相近的海外小華僑，到動物園去、打開電視，看到聽到的都是英語，只在爸媽展示的字卡或是中文學校的課文裏，學過一遍「長」這個字，他能夠只憑直覺，就把上面那句話念對嗎﹖此所以海外的華人父母都知道，把小孩送回台灣或中國的全中文環境「泡」一個月，強過在異國的週末中文學校念一整年，道理就在這裏了。
對於生長在海外的小華僑來說，學習中文如果每個字都要追求說聽讀寫、樣樣俱全，徹底了解字義後再學下個字的話，會有識字量累積太慢的問題；但是如果一味追求識字量，忽略語感訓練的話，又會產生認識字、但是讀不了書的狀況。美國的中文教育學者馬立平女士（編有海外相當流行的「馬立平中文教材」），在家自已教女兒讀中文，認識了一千四百字以後，女兒可以讀「西遊記」的少兒版；但是她開設中文學校後，發現很多學過一千四百字的學生，仍然讀不了少兒版西遊記。也許有人會說：這些小朋友不是都會講中文嗎﹖把認識的字一個個念出來，怎麼可能不懂呢﹖
這裏的問題有兩個：首先只是要「把認識的字一個個念出來」，缺乏語感的小朋友就可能無法念對。例如說「一」這個字誰不認識﹖但是念個很簡單的句子：「這些物品一模一樣，難以一一分辨」，其中第一個「一」要念四聲，第二個「一」要念二聲，第三第四個「一」要念一聲，才能懂得其中意義；這種對有語境的華人小學生來說，想都不用想的事，是可以讓學中文的外國朋友抓狂的！其實沒有語言環境的中國人學起英文來，也會有相同的困擾。底下我提供個英文「“一”的用法」小測驗，大家可以試著從兩個選項中，選出正確的說法：
1.他昏迷了：(A) He’s in coma. (B) He’s in a coma.
2.他震驚了：(A) He’s in shock. (B) He’s in a shock.
3.他睡著了：(A) He’s in sleep. (B) He’s in a sleep.
一模一樣的句型，但是第一題的答案是B，第二題是A，第三題的答案則是「以上皆非」，要說He’s asleep，或是He’s sleeping。千萬不要問我為什麼！除了「大家都這樣講呀」之外，完全没有道理。以前我在美國某大學做博士後研究時，因為比較清閒，不少臺灣朋友找我幫忙修改課堂上的報告或論文。這些碩博士的研究生當然都很聰明用功，托福或GRE的分數想必也不錯，會用一些頗有學問的單字，還能寫落落長的複雜句子；但是他們的文章只要讀上三五行，就可以明顯看出作者的母語不是英文 -- 「露餡」的就是這些最簡單的冠詞（a、an、the）以及介系詞（in、on、by、at、for、with）用法了！您是可以去背一堆很偉大的文法規則（我相信這些學生也全背過），但是等到實際寫文時，該錯的還是照錯不誤。就像學習中文的西洋朋友，可以把辭典中寫的「“一”字單用或在一詞一句的末尾，念陰平聲；在去聲字前，念陽平聲；在陰平、陽平、上聲之前，念去聲」背得滾瓜爛熟，然後試著套用到上面那個小句子裏，很可能還是無法念對喔！
就算小朋友把讀音念對了，還有個「詞彙」的問題要解決。漢字裏面的「高頻字」，（安媽OS：不知「高頻字」意義的讀友，請參考「掃盲大作戰」一文）幾乎都是一字多義，各種詞語、成語的組合層出不窮。單只是個「一」字，就可以拿來當名詞、形容詞、數量詞、動詞、副詞、助詞、連詞，在辭典裏能夠查到將近二十種不同的意思。缺乏語感的小朋友，即使學會了「黃」「牛」兩個字，也只知道「黃牛」是「黃色的牛」，不知道它還有「言而無信」、「票券掮客」等其他意義。簡單的具象字如此，抽象字就更糟了：小朋友辛辛苦苦學了個「羅」字，爸媽或老師說是「羅馬」的羅，但是當他看書時，看到的可能是「羅網」、「網羅」（安媽OS：這兩個用字相同的詞，意義還完全不一樣，真慘）、「羅盤」、「張羅」、「羅漢」、「羅勒」．．．更別提文謅謅的「羅衣」、「羅織」、「羅列」、「羅剎」、「包羅萬象」、「門可羅雀」、「羅曼蒂克」了。中文兒童讀物，沒有像英文書那樣的分級觀念；不少童書的作者或譯者，也不知是要展示文采還是什麼的，用起有深度的書面語來，半點都不客氣。華文社會長大的小孩聽多見多，還可以應付，沒有語言環境的小華僑們，是要怎麼學啊！
語感不夠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對那種語言文字接觸不夠。大家都知道學說一種新語言需要環境，殊不知對於主要靠直覺認識象形文字的小朋友來說，「語境」對中文閱讀的學習，也非常重要。（安媽OS：大人學中文閱讀可以倚賴邏輯思考，語境會有幫助，但不像對小朋友那樣不可或缺。）這也是海外的週末中文學校普遍會失敗的主因：每週兩三小時的課堂時間，只夠教教課文和生字，無法培養語感；即使是比較認真的家長，會在家督導子女做功課，或甚至自已教的，如果只是一味追求識字量的話，小朋友要自主閱讀中文書，仍然可能有困難（那種天生語感絕佳的小孩除外）。以後我會另文討論一些個人培養小孩中文語感的經驗，還請其他有類似心得的父母們，不吝指教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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