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讀經教育」一文中,討論了王財貴一派的「讀經識字教育」:使用反覆指讀四書、老莊等中文經典,不加講解的方式,讓小孩逐漸累積中文識字量,進而獲得閱讀能力。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復古式的童蒙教育法。 事實上,如果純粹從語文教學的觀點來說,過去千餘年來的私塾啟蒙教育和「王氏讀經法」,在本質上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是韻語的初階識字教育,後者則是非韻文的進階語文教育。
 
中國自宋朝到民初時期,最流行的基礎識字教材是「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有些人再加上千家詩,成為「三百千千」)。這套教材和傳統的經書相較,有幾種特色:第一、全文押韻;第二、每句的字數一致,都只有三到四字;第三、篇幅短,內容比經書淺易;第四、生字比例奇高。如果用現代人的說法,「三百千」其實是一套語文學家研發的「中文高效集中識字法」:在小孩子記憶力最佳的時期,密集用背誦、指讀韻語的方法,教授大量中文生字,不教注音、拼音,多半的塾師也不講解字義。「三百千」學完之後,才開始念四書五經。 
 
「三字經」的字數是1616個,「百家姓」576個字,「千字文」1000個字,「三百千」合起來總共有漢字3192個,但不重複使用的字約2200個,生字占全部字數的百分之七十。我在此系列的首篇文「掃盲大作戰」中曾提到:台灣和中國大陸政府公佈的「民眾脫盲識字標準」在1500至2000字之間;所以小孩若能將「三百千」裏面的「不二字」全數學會,也就等同「脫盲」了。這種「韻語教學法」在中國流傳千餘年不衰,而且的確造就了無數國文程度出色的學生;但是隨著民國初年擯棄死背硬記法的教育改革,「三百千」的啟蒙法漸漸走入歷史。近年來有些草根性較強的華人社會讀經團體,又開始提倡三字經的教學,另一套結構類似的蒙學教材「弟子規」,在台灣也頗為流行。
 
幼兒對口語的吸收能力是天才級的,背誦只有三四字一句、音樂性高的韻語,就像唱兒歌一樣,怎麼教怎麼會。所以當代的語文教育學家,採取「三百千」的理念,編成「全韻語識字教材」的還真不少,說是百家爭鳴,也不為過。其中在網路上較常見的是「中華字經」:全文四千漢字,都是四字一句的韻文,幾乎沒有重複用字。它的官網宣稱:「《中華字經》融識字、組詞、習韻、正音、學知於一體,可使普通兒童學習4-6個月,就掌握一生常用的漢字,從根本上解決了近百年來困擾著人們的識字難的問題,從而掀起一場漢語學習的革命。」
 
「中華字經」我本人沒有用過,但是海外父母們試用者,頗不乏人;我甚至在網上讀過美國華人媽咪揪團購買的訊息。但是這套教材推出迄今已超過十年,別說什麼「解決困擾著人們的識字難的問題,掀起一場漢語學習的革命」啦,連耳口相傳的知名度都仍然偏低。即使「字經」在官網上登載了多篇使用者的正面見證,它整體上受肯定、被傳揚的程度,仍然是極為有限的。其他各種新編韻語教材的命運也沒差多少:雖然有著個別的成功案例,但是無法流行、普及得起來。
 
所以有些人可能會問啦:為什麼古人可以靠一套「三百千」,就在一兩年內讓學童「脫盲」,現代人照方抓藥的韻語教學卻不行呢﹖是古代人比較聰明嗎﹖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如此。不過並非是「所有的」古代人都比較聰明,而是「能受教育的」古代學童,一般都比較聰明。在中國的舊社會,讀書識字是一種特權,而非義務,普羅大眾中的文盲比例,可能高達百分之八九十。能讓子弟受教育的,大半是上流社會的家庭,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孩子們自小耳濡目染,耳聞大人談詩論文,眼觀家中字畫聯匾,在入學時的語感已經非常好(尤其不是天天聽ABCD的海外小華僑所能比擬的)。再加上古代的婚姻對象由父母指定,書香世家代代通婚,養出來的小孩DNA較優的機率很大。這樣子的菁英教育,專挑天資好、語感佳的子弟來教,成功率高也就不足為奇了。
 
至於一些天份、環境較差,只因種種機緣得以入學的孩子,在此等高難度的純背誦制度下,淪為砲灰的機率其實不小。幼年時期受私塾教育的胡適,就在自傳中說過:他母親額外繳交費用給塾師,請先生教他古文時特別逐句講解,所以他學得還不錯;但是一位在「只讀不講」的制度下,念完了四書的同班同學,看到普通書信中的「父親大人膝下」一詞,字認得是認得,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胡適說:「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因為翹課,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翹課。」另一位名人李宗仁,在他的回憶錄中說得更是赤裸直接:
 
「那時我國的教育方法,不知由淺入深,一開始便是很艱深的課業。即使是三字經,也不是啟蒙年齡的兒童所能了解。我讀書的天資本是平平,沒有太高的悟性,故讀起來就頗覺吃力。...這種教法,自今日眼光看來,不特不能啟發學生的智慧,適足以得相反的結果;卒至一般學生都視書房為畏途,提起老師,都是談虎色變的。...學生們被關在書房裡唸書,每日多至十餘小時,唯一可以溜出書房、閒散片刻的機會,便是藉口小便或出恭,...因而書房內,出去小便與出恭的學生,總是川流不息的,造成公開欺騙的習慣,影響兒童心理很大。」 
 
上面這段文字,還提到了一個重要事實,就是學習時間「每日多至十餘小時」。要知道舊式私塾是沒有週休二日、寒假暑假的;當然也不教什麼數學、自然、音樂、體育。如果除了年假等特別假日,每年算它念古文三百三十天,每天八小時好了,認識兩千漢字的一兩年過程,要花費2500-5000個學時。相較於台灣現在的國小,每週六節國語課,加上每天一小時的作業時間,一週約十二小時,每年上課四十週,總共不到五百小時;再加上大考小考、寒暑假作業,一年算六百小時好了。小朋友一般在中年級就可以識讀兩千字(註一),亦即是花費1800-2400個學時。到底那個系統比較有效,還很值得商榷呢。而且很多私塾(如李宗仁所讀的)一開始還不是教「三百千」的韻語,而是先用字卡(古稱「方塊字」)及書寫練習(古稱「描紅」)打底,認識了千兒八百字後,才開始念「三字經」的。
 
現代一些迎合家長速成心理的韻語識字教材業者,努力推銷產品給年紀幼小、嚴重缺乏語感及語境、可能尚未達到「識字敏感期」的海外華人兒童使用;每天學習時間連古人的幾分之一都不到,學習目標卻野心勃勃地擴展 --「三百千」只教2200字,而「中華字經」卻教4000字,另一套海外某些中文教育機構採用的「三銳韻語」教3600字,韻語內容皆偏古奧,幼童無法理解;中華字經末尾一些生拼硬湊的句子如:「侖殯衩幌,些陌皚窄,甸妥奈彤,頗竣戳契」,連成人讀了也不知所云。如果某些父母及教師在廣告詞、「體驗談」(註二)的影響下,腦中充滿了「四至六個月掌握一生常用漢字」的憧憬,缺乏穩紮穩打、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那更是要不失敗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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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哉問(英文中所謂的Million Dollar Question)來了:海外小華僑的基礎閱讀教育,可以使用韻語作教材嗎﹖
 
對於使用「全韻語教材」作為主要的啟蒙識字法,我個人的意見,和對於「讀經教育」的看法是一樣的:不推薦給大部份的小朋友。因為在普遍缺乏語境及語感的情況下,要靠一套韻語來撐持兩三千個中文字的視覺記憶,難度非常高(語文天份極佳的「識字早慧兒」另當別論)。但若是作為一種輔助教學法的話,對學齡前後的小朋友來說,學習朗朗上口、富音樂性的韻語教材,整體上的接受度和效果,要比非韻語的經典好很多;運用得當的話,即使是語文資質平平的海外兒童,也可從其中受益。我本人覺得:如果不刻意追求識讀多少字的「業績」,而是把韻語當成語感培養的方式,效果可能會更佳。和各種古今「字經」、「字文」相較,我會偏愛使用音樂性更高、內容更淺顯易懂、用字遣詞更貼近現代書面語的唐詩宋詞。幾年來我持續試用各種方法教導女兒安安古詩詞,到現在為止她的接受度不錯。在下來的文章裏,我將分享個人的教學經驗,供有興趣者參考。
 
(註一)大陸現行的國文課綱,要求念完小二的學生能識讀1600-1800字。至於台灣的國語課本,沒有「識讀字」的要求,一至四年級的生字在1600-1700字之間;但是根據一份發表於2008年的研究「學童“識字量評估測驗”之編製報告」,台灣國小學童能識讀的生字,遠遠超過課文的生字數量。三、四學生的平均識字量,大約分別為2100及2600字。
 
(註二)我不是說那些體驗談誇大不實,而是在沒有較大規模地統計平均教學成功率的情況下,個別學生(甚或班級)的成功個案,只能表示韻語學習法可以適用於某些學生或是某種特定的學習者。至於此法是否能夠「從根本上解決識字問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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