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海外學中文的自主閱讀系列一路寫來,都不斷重複强調「語感」培養的重要性。最近有讀友提了個問題:究竟我如何定義「語感」?而且既然中文古典文學不是現代人的常用語言,為何讀古典文學有助於增進「語感」呢?
 
其實我這個自主閱讀系列,開宗明義的第二篇,就是「談“語感”」。不過那一篇文章,針對的是初學中文閲讀的小華僑,所以討論的也是比較基礎的語感 -- 例如説:小朋友剛開始自已念繪本時,看到「長頸鹿的脖子長得很長」,能直覺地知道第一個和第三個「長」字要念「常」,第二個要念「掌」。這種層次的低階語感,可以在在日常對話或生活中訓練,但是現在我已經寫到了超越「三年級障壁」的階段,師長們必須關注的,變成了以書面語和文史典故爲主的高階語感,沒有辦法再從日常語境中自然習得(acquire),而是要主動去學習(learn)了。這一類的書面語感,別說是華僑子弟,連對於母語是中文的孩子,都可能是種挑戰。以前就有不止一個台灣教育界的讀友,留言抱怨說某些三四年級之後的學生,國文程度爛到不行;有位在初中任教的格友告訴我説:她教的中學生,連「小女」、「師母」的意義都不知道;老師感冒請了幾天假,回到學校去以後,學生竟然說她是「迴光返照」!看來這已經不是單單給個語言環境,就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了。
 
「語感」不只是一種對於使用的語言的對與錯的直覺,而是要自然而然理解並運用約定俗成、沒有規則可循的詞彙及語法的能力。我在「爲什麽會有“三年級障壁”」一文中,解釋了我覺得海外學生必須特別補充的幾項中文語感,包括高級詞彙(書面詞語、成語、俗語、歇後語)、半文半白的句法,以及文史典故。在「如何克服三年級障壁(實戰篇)」一文中,我提過:「等孩子年紀再大一點,中文程度進步了,但是其他的活動也越來越多,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時間開始不敷使用。在這種情況下,師長可以考慮裁減比較無趣的機械化練習….. 把時間投資在多元化的高階語感培養」,不過到底要怎麽進行呢? 
 
培養高階語感的所有方法中,重中之重仍然是閲讀,但是海外的小華僑,未必能有極大量的時間,投注在中文閲讀上面,所以師長可以考慮加入各種比較省時的輔助法。例如用聽讀取代一部份的閲讀,即可充分利用乘車之類的零碎時間,只要聆聽的材料有足夠的難度(像是有聲書、政論或新聞節目、評書或相聲、文史講壇或podcast之類),是一定能夠增加語感的。另一個更有效的做法,是多練習有深度的口語表達,因爲要把語詞適當地傳達出來,所需要的理解和熟練程度,會比聆聽更高。如果有娛樂時間的話,可以觀看古裝劇或是文藝節目、玩文字遊戲、學唱中文歌曲,甚至打打綫上三國電玩,都會有所幫助。 
 
至於各種系統性的教學,例如研讀課文、學習成語、寫習題、讀報紙、練作文之類,是保證有用但是頗爲耗時的方法,因爲資源豐富而且技術上相對容易,在此不贅。(安媽OS:反正以上這些方法,要全部運用是不切實際的;家長和孩子們必須依照個人的情形,找出最合適自己的教學計劃。)我唯一想談的,是其中爭議性最高的一個做法,也就是在文章開頭時,讀友提出的問題: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是否有助於增進「高階語感」?到底應不應該採用?  
 
先說我個人心目中的答案 – 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絕對有幫助」;第二個是「要看情況而定,對大部份的華僑子弟恐怕不實用」。很多人聽了,可能會像提問的讀者一樣,質疑說:中國古典文學又不是現代人的常用語言,要如何幫學習者增加白話文的語感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和中文最基本的特性有關。中文因爲是象形的「表意文字」,所以幾千年下來的流變極小,和「表音文字」的變化相較,可以説是天差地遠。例如説大約成章於西元700-1000年的古英文經典史詩Beowulf,内容是這樣的:
 
Hwæt. We Gardena in geardagum,
þeodcyninga, þrym gefrunon,
hu ða æþelingas ellen fremedon.
 
對現代英文的讀者來説,完全是不知所云的外語。那麽西元700年(唐朝)的中文詩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連低年級的華人小學生,稍微講解一下都可以理解。再看看西元1000年(宋朝)詞人柳永的名句:「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如果説是某流行歌曲作家上個月寫的歌詞,我想大部份人都會相信吧。
 
正因爲中文有這種數千年不變的特性,所謂五四的白話文運動,改變的主要是文章的語法,把以前精簡的電報式文言文,換成口語化、流暢易懂的表達方式;但是千百年來不斷積累的中文詞庫,其實有挺大的一部保留了下來。現代書報上,各種各樣無法望文生義的高階書面語,十有八九是脫胎自文言文的,只是連我們自己都不太知道而已。例如說在「爲什麽會有“三年級障壁”」一文中,我引用過一小段報紙的文章:「北京警方捕獲了在各地流竄多日,前日抵京犯案的逃犯三人。他們作案累累,如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於先後落網。」讀者們覺得這段話的用語很「現代」嗎?如果您像不太讀文言文的安媽一樣,很努力地到網上搜尋的話,就會發現一大堆典故:「捕獲」一詞,曾經見於宋代蘇東坡的文章;「流竄」的出處更早,來自漢朝荀悅的「漢紀」;看來很白話的「前日」,其實出自兩千五百年前的「孟子」;「犯案」這個詞兒比較新一點,見於清朝的章回小説「老殘遊記」;「逃犯」則曾見於蒲松齡(聊齋作者)的文章;「累累」、「先後」兩詞,最早都來自「禮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則源於老子的「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難怪那些倒霉的美國孩子,學了九年中文都還是看不懂,只能一直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麽要用「捕獲」,不用「抓住」?為什麽要用「流竄」,不用「到處逃跑」?為什麽要用「作案累累」,不用「做了很多壞事」?「累累」是很累的意思嗎?為什麽要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究竟那麼疏的天網,怎麼可能「不漏」,究竟抓到了沒有?還有,「前日」,為什麽不是「昨天的昨天」的意思? -- 因爲這些詞兒都是成千上百年的老古董,一直沿用至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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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學習古典文學,就有如研讀一個充滿高級詞彙和典故的濃縮資料庫,對於培養中文語感,一定是大有效率的;只是文言文教學的難度太高,實際上很不容易做到。別説是連四書五經自己都看不懂的華僑家長了,就連華人社會的中文教育專家,都不太知道要拿這些教材怎麽辦。我以前在「從台灣的“新國文課綱”看兩岸中文教育」一文中,就曾經談到臺海兩岸,對國文教材中的文言文比例處理方式南轅北轍,一方大力刪減、一方拼命增加的情形。何況現代人大半覺得中國文言文非常不實用、不親民,也不願意去教去學;尤其是海外的華僑子弟,因爲缺乏語言環境,大概是除了「水餃、牛肉麵、珍珠奶茶」之外的中文,都可能認爲根本沒啥用處、爲何要學?除非師長自身真的非常有熱情,能夠激起孩子的興趣,否則逼小子們念那些詩云子曰,恐怕會造成厭惡中文的反效果喔。
 
我本身相當喜愛中國的古典詩詞和章回小説,所以從女兒安安兩歲時起,就開始教她念古詩,六七歲以後還會要求她理解詩詞中字句的涵義;也許是受到媽媽的熱情感染,安老闆倒也學得興致勃勃。如果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説,我覺得對培養語感真的非常有用;但是也因爲我深知其中的技術性難度,所以我不會對所有人都無差別地推薦文言文。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會告訴他:在海外的孩子有了一定的中文基礎以後,如果家長自己有教學能力,或是有幸碰到循循善誘的老師(安媽OS:現在有若干新一代的海外中文教育者,已經開始注重早期的文史浸潤、閱讀訓練,或是在教案中加入國學經典和文言文的材料,有些成效似乎不錯),讓孩子學習一些中國古典文學,很可能是養成高階語感的捷徑;但是大部份的人沒有這個能力、意願或是際遇,那麼老老實實靠著大量閱讀和系統性學習白話文教材,也能夠達到相同的目的,未必非得要念文言文不可。就好像美國學生學英文,如果能夠也學一些拉丁文,對於提升英文程度一定有幫助,但是很多從來沒有接觸過拉丁文的學生,如果認真念書的話,英文照樣可以學得非常好。還是那句老話:在海外學中文,沒有絕對一體適用的辦法,師長們必須替子弟量身打造學習方案。有機緣和興趣的孩子,不妨試著學點古典文學,但是沒有也不要緊,畢竟强扭的瓜不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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